夜风，似乎也懂得敬畏。
它吹过这片刚刚被暴力与鲜血洗礼的土地，不再呼啸，只是低低地呜咽，卷起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腥气，又匆匆散去。
宫本秀一带来的那些空手道弟子，如同被抽去了主心骨的木偶，手忙脚乱地抬着他们那生死不知的师父，连一句场面话都不敢说，便仓皇地钻进汽车，在引擎的哀鸣中，消失在了黑暗的尽头。
他们留下的，是一个更加深沉、更加凝重的死寂。
码头上的工人们，包括王大奎在内，都还沉浸在方才那摧枯拉朽般的胜利所带来的巨大震撼之中。他们看着圈中那个依旧云淡风轻的身影，眼神里已经不仅仅是敬佩与崇拜，更增添了一抹近乎神化的敬畏。
在他们眼中，林玄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行走于世间的，守护他们的神只。
叶问缓步走上前，他没有再进圈子，只是隔着那道白灰线，与林玄遥遥相对。火光在他温润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让他那双明亮的眼眸，显得愈发深邃。
“叶某……受教了。”
良久，叶问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叹服与释然。他看着林玄，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又像是在看一座深不可测的奇峰。
“林英雄的拳，杀意纯粹，却非为杀而杀，而是为‘不平’而杀。这份‘知行合一’的决绝，叶某……自愧不如。”
他这一番话，已然是将自己的姿态，放在了林玄之下。
林玄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道不同而已，无有高下。叶师傅的咏春，守的是一条线，精巧、缜密，寸土不让，已是拳术之上乘。我的八极，拓的是一个面，刚猛、霸道，遇神杀神，只因我所处之境，退无可退。”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叶问，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守线者，可安身立命，传家授业。拓面者，注定要与这天地万物，争一个你死我活。这是一条……不归路。”
叶问闻言，心神剧震。
他瞬间明白了林玄话语中那层更深的含义。安身立命，那是武术家。而争天斗地，那已是……求道者。
他练拳，是为了在这乱世中，守护家人，守护一方安宁。而林玄练拳，却是要将这整个乱世，都打出一个朗朗乾坤！
“守的是一条线，拓的是一个面……”叶问低声咀嚼着这番话，只觉得眼前仿佛被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门后是自己从未想象过的武道风景。他对着林玄再次郑重一揖，“林英雄今日一席话，胜过叶某十年苦修。此恩，叶问铭记于心。日后若有差遣，只需一句话，叶某定不推辞。”
这已是许下了武人之间最重的承诺。
林玄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这份情谊。他知道，叶问这样的人，君子一诺，重于九鼎。
就在这时，李善存与王大奎快步走了过来，他们的神情，比方才更加凝重。
“林英雄，”李善存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急切，“刚刚从租界里传出消息。日本人……偃旗息鼓了。”
“偃旗息鼓？”叶问闻言，眉头微蹙，“他们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会善罢甘休？”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李善存的脸上，布满了忧虑，“三井商社没有抗议，领事馆没有施压，就连大和武馆和那个新开的松涛馆，都闭门谢客，安静得像一座座坟墓。天津卫所有的日本侨民，都像是接到了统一的命令，一夜之间，全都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王大奎在一旁补充道：“是啊玄爷！今儿个晚上，连那些平日里最嚣张的日本浪人，在街上见了咱们中国人，都绕着道走！这……这他娘的比他们拿着刀骂人还让人心里发毛！”
暴风雨前，总是格外的宁静。
这看似退让的背后，必然是在酝酿着一场更为猛烈、更为致命的雷霆风暴。他们不再选择小打小闹的武人挑战，而是准备动用更上层的、足以将林玄连同整个码头彻底碾碎的力量。
叶问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看向林玄，眼中带着询问之意。
然而，林玄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这一切，都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与其等他们划下道来，不如我来定下规矩。”林玄淡淡地开口。
他转过头，看向李善存：“李先生，烦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林英雄请讲！只要李某能办到，万死不辞！”
“替我向全天津卫的日本武馆、商社，乃至领事馆，发一份‘公函’。”林玄的声音，在寒冷的夜风中，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锋锐。
“告诉他们，七日之后，依旧在此地，我林玄，将摆下‘国术擂’，接受他们所有人的挑战。”
“车轮战也好，群起而攻也罢。生死，各安天命。”
“这一战，了断所有恩怨。若我败，这条命，他们随时可以拿去。若我胜……”
林玄的目光，扫过这片被火光照亮的土地，扫过身后那些神情激动的工汉，扫过身旁这两位神色各异的武人与商人，一字一句，声如雷震。
“从此，天津卫，只要有我林玄一日，便是我中国人的规矩说了算！”
这番话，已然不是应战，而是宣战！
是以一人之力，向盘踞在天津卫的整个日本势力，发出的最后通牒！
李善存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毫不犹豫，重重一躬：“好！李某这就去办！就算拼上我这条性命，也要让这份‘公函’，送到每一个日本人的手里！”
说罢，他再不迟疑，转身匆匆离去，背影中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与决然。
叶问看着林玄，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叹。他知道，自己劝不住，也无需再劝。眼前这个年轻人选择的道路，早已超越了凡俗武人的范畴。
他能做的，唯有……同行。
“林英雄，”叶问抱拳道，“七日后，叶某会再来。不为助拳，只为……见证！”
林玄点了点头：“叶师傅，保重。”
送走了叶问，整个场地，复又归于沉寂。
王大奎看着林玄，这个粗犷的汉子，此刻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走到火堆旁，将火烧得更旺了些。
仿佛要用这人间烟火，为他们心中的神只，驱散那即将到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林玄没有再理会外界的一切。
他缓缓走回圈子中央，重新盘膝坐下。
七日。
这是他留给敌人的时间，更是留给他自己的时间。
与宫本秀一的一战，让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如今的极限。劲力虽猛，但气血的续航，依旧是短板。若真面对车轮战，他必将陷入苦战。
他需要突破。
他必须在七日之内，将这具身体的潜能，再度压榨、提纯，让自己的武道，再往前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缓缓闭上双眼，心神沉入气海。
那座被药膳与激战催发到极致的气血烘炉，在他的意念引导下，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
呼——吸——
一呼一吸之间，他周身的空气，都仿佛被引动，形成了一个微小的气旋。缕缕白气，从他的头顶百会穴蒸腾而起，在寒冷的夜空中，如龙蛇般盘绕不散。
风暴将至，他自岿然不动。
因为他自己，便是那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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