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南一路北上，秋意便一日浓过一日。
官道两旁的枫林，已然被染上了醉人的酡红。风一过，卷起漫天红叶，像是谁在无声地倾诉着一场盛大而寂寥的离别。林玄策马行走其间，心中反复咀嚼的，却不是这沿途的萧瑟景致，而是陆小凤那两根不可思议的手指。
灵犀一指。
意在招先。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玄奥的符咒，刻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曾无数次在心中推演，试图用自己熟悉的经脉运行、气血搬运、乃至筋骨发力的原理去解析那一夹的奥秘。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那不是招式，甚至超越了技巧的范畴。当霍天青的剑快到极致，陆小凤夹住的，似乎并非是那吹毛断发的剑锋，而是霍天青出剑的那个“念头”。
念头如何能被夹住？
这违背了他所知的一切武学常理。他一身惊天动地的修为，足以开山裂石，此刻却像一个手握屠龙之技的武夫，面对着一条无形无影的真龙，空有力量，却无处可使。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扇新的大门，门后是更为广阔的天地，可那扇门没有锁，也没有缝隙，它只是一片虚无，唯有领悟了那个名为“意”的钥匙，方能推开。
思绪万千间，前方便出现了一座小镇的轮廓。天色已晚，林玄决定不再赶路，便在镇口翻身下马，牵着马缰，走进了保定城外这片略显荒凉的区域。
斜阳古道，迎风客栈。
客栈的招牌木漆早已剥落，旗幡在秋风中懒洋洋地摆动，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疲惫。林玄信步走了进去，堂内光线昏暗，只有三两桌客人，各自喝着闷酒，显得冷冷清清。
他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便从角落里传来，打破了堂内的沉寂。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充满了病弱与无力。
林玄循声望去。
角落里坐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身形单薄，面色带着一种久病不愈的苍白。他一边咳嗽，一边用一方旧手帕捂着嘴，瘦削的肩膀随着咳嗽剧烈地起伏，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然而，真正吸引林玄目光的，是他的手。
那是一双与他病弱身体截然不符的手。修长，干净，而且稳，稳得就像磐石。此刻，那双手正握着一柄小小的刻刀，在一块半尺来长的梨木上专注地雕刻着。咳嗽的间隙，他的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发出“簌簌”的轻响，木屑如雪花般落下，他的眼神便立刻沉静下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的那方寸木头。
那份专注，近乎虔诚。手中的刻刀，仿佛不是一件工具，而是他生命的延伸，是他灵魂的全部寄托。
林玄的眉头微微皱起。以他的感知，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波动，就如同一个从未练过武的寻常书生，甚至比寻常人还要虚弱。可一个如此病弱的人，又怎会有这样一双稳如泰山的手？
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感知放开，如水银泻地般笼罩过去，试图探寻更深层的东西。
这一探，林玄的心神猛地一震。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病弱的躯壳。他分明感觉到，一股比巍峨山岳还要沉重、还要深邃的悲伤，如化不开的浓墨，将那个男人层层包裹。那悲伤如此纯粹，如此浩瀚，几乎凝成了实质，压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而在这无尽的悲伤深处，却又存在着另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量。
那是一股意志。一股比百炼精钢更加坚韧、更加锋锐的意志！它就像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名刃，虽不显露锋芒，却自有斩断一切的决绝与孤傲。这股意志深深地烙印在男人的灵魂深处，支撑着他那即将倾颓的身体，让他即便在最剧烈的咳嗽中，眼神深处也始终燃烧着一簇不灭的火焰。
悲伤如海，意志如铁。
这两种极致而矛盾的气息，竟完美地共存于同一个人的身上。这股纯粹的精神力量，让林玄感到一阵心惊。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过如此强大的、完全脱离了“气”而独立存在的“意”。
西门吹雪的意，是诚于剑的锋锐与孤高。陆小凤的意，是洞悉先机的灵动与潇洒。而眼前这个男人的意，又是什么？
林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知道答案。
他没有贸然上前，只是走到柜台，向昏昏欲睡的店小二要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两个小菜，然后提着酒壶，走到了那个角落的不远处，静静坐下。
他没有看男人，只是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目光却透过窗棂，望向了窗外血色的残阳。
酒很烈，入喉如火烧。
而那“簌簌”的刻刀声，依旧不疾不徐，在寂静的客栈里轻轻回响。一刀，一刀，仿佛不是在雕刻木头，而是在雕刻着光阴，雕刻着一段无法回首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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