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寂静比战场上震天的厮杀呐喊更让人心悸。蒙恬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沉重而压抑。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是半个时辰。
终于，那双皇履动了。始皇帝猛然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发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声。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空旷的大殿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蒙恬的心上，那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像是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的前奏。
蒙恬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风暴正在他头顶的这位帝国至尊心中酝酿。那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恐怖的情绪混合体。是君权被染指的暴怒，是对死亡的极度憎恶，或许，还有一丝不为人知的……被僭越了梦想的嫉妒。
脚步声戛然而止。
蒙恬微微抬眼，只见始皇帝停在了殿堂一侧的墙壁前。那里，悬挂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由鲨鱼皮包裹，镶嵌着七颗星辰状的宝石，即便在昏暗的烛光下，也透着一股吞吐天地的王者之气。
“铮——”
一声清越的龙吟撕裂了殿内的沉寂。始皇帝拔出了那柄剑。剑身如秋水，寒光流转，映亮了半边宫殿。那是传说中由欧冶子与干将联手所铸，象征天子权威的佩剑——泰阿。
始皇帝手持利剑，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到蒙恬面前。剑尖的寒光映照着他那张威严得如同雕塑的脸庞，此刻，那张脸上交织着前所未有的风暴。双眼中燃烧的是焚尽一切的怒火，但在这怒火深处，却又藏着一丝冰冷的、几乎可以被称为恐惧的复杂光芒。赵高，那个他最信任的奴仆，竟敢在他之前，用如此邪异的方式触碰“长生”这个独属于他的禁忌领域。
“蒙恬。”
始皇帝开口了，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金石之音，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朕命你，持此剑，调动三万黄金火骑兵，清剿叛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伸出了手。那柄凝聚着帝国至高权力的泰阿剑，剑柄被稳稳地递到了蒙恬的面前。这是一个象征着至高无上信任与授权的动作，是帝国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恩典，也是一道不容置疑的血腥命令。
蒙恬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抬起头，迎着始皇帝那深邃如渊的目光，双手恭敬而颤抖地接过了剑柄。剑入手，一股冰凉而沉重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柄剑，而是整个大秦帝国的命运。
始皇帝收回手，转身走向案牍。他没有丝毫犹豫，展开一卷空白的竹简，亲自提起朱砂笔，笔走龙蛇。竹简上没有繁琐的檄文，没有罗列罪状的言辞，只留下了八个杀气凛然的大字：
“见此诏令，如朕亲临。格杀勿论。”
写罢，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纯黑的玉印，那是他从未在朝堂上使用过的私印。他拿起印章，蘸满鲜红的印泥，重重地盖在了竹简的末端。那一声沉闷的“啪”响，如同为无数人的命运落下了最终的判决。
他将这卷承载着雷霆君威的密诏递给蒙恬。
蒙恬再次叩首，双手接过佩剑与密诏。左手是象征无上兵权的泰阿剑，右手是赋予他生杀大权的血色诏令，两样东西加在一起，仿佛有万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京畿大营，大秦帝国的心脏之盾，此刻正匍匐在咸阳城外的夜幕下
“来者何人！京畿重地，速速停步！”
营门前，两队手持长戟的卫兵厉声喝道，冰冷的戟尖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蒙恬勒住战马，一言不发。他从怀中缓缓取出那柄古朴的青铜长剑，剑鞘上雕刻的蟠龙纹饰，以及剑首镶嵌的黑色玄玉，无声地宣告着它的主人——大秦帝国的至尊，始皇帝。
卫兵队率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柄剑，他只在接受检阅时远远见过一次，但那份独一无二的皇者威仪，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秦军士卒的灵魂深处。他不敢怠慢，立刻高声通报。
片刻之后，军营主将，一位脸庞饱经风霜、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将，带着几名亲卫匆匆赶来。他看清来人是蒙恬时，心中已是一凛，再看到那柄天子佩剑，更是心头巨震，躬身行礼：“末将王贲，参见上将军。不知上将军深夜到此，所为何事？”
蒙恬面沉如水，并不答话，而是将那份密诏展开在他面前。密诏上的朱红御印，在火光下仿佛一滴凝固的鲜血，触目惊心。王贲只扫了一眼，额上便渗出了冷汗。
然而，这还不够。蒙恬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了半块青铜虎符。虎符铸成猛虎奔跃之形，其上铭刻着错金古篆。他沉声道：“王将军，请验符。”
王贲深吸一口气，恭敬地从亲卫捧着的木盒中，取出了由他保管的另外半块虎符。两半虎符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缓缓合拢。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严丝合缝，天衣无缝。
完整的猛虎，在火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虎符、密诏无误！”王贲再无半分犹疑，猛地单膝跪地，冰冷的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身后所有的将士，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末将听令！”
蒙恬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刺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传我将令！三万黄金火骑兵，一刻钟内，完成集结！”
一刻钟！王贲的心脏猛地一抽。这是在和平时期，对一支精锐之师最严苛的考验。
“所有士卒，人衔枚，马裹蹄，不得发出半点声响。兵器出鞘，弓弩上弦。违令者，斩！”
没有解释目标，没有说明缘由，只有一连串冰冷、精准、不容置疑的命令。在场的所有将领都从这简短的话语中，嗅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血腥味。这不是演习，也不是寻常的剿匪，这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最隐秘的方式，去撕碎一个足够分量的敌人。
王贲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但他没有问一个字，只是重重地叩首：“末将遵命！”
命令如水银泻地，迅速而无声地传遍了整个大营。沉睡的巨兽被唤醒了，但它没有咆哮，只是悄无声息地舒展开了自己锋利的爪牙。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只有校尉们压低声音的口令和急促的脚步声。
一队队士兵从营帐中鱼贯而出，沉默地穿戴甲胄，检查兵刃。马厩里，战马的蹄子被厚厚的棉布层层包裹，嘴上也被套上了嚼子。整个军营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精密的杀戮机器，在黑暗中高效地运转起来。甲叶摩擦的微响，弓弦绷紧的轻颤，马匹压抑的鼻息，汇成了一首令人心悸的死亡序曲。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三万五千名大秦最精锐的战士，已经在大营的校场上列成了一个个沉默的方阵。如林的戈矛直指苍穹，黄金火骑兵暗金色的甲胄在微弱的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们就像一片从地狱里生长出来的钢铁森林，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挥剑的指令。
蒙恬端坐于战马之上，缓缓拔出了始皇帝赐予的长剑。剑身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剑锋遥指着天罗殿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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