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活动中心的多功能厅,像一个巨大的、嘈杂的共鸣箱。周一上午九点,这里被老年人们的身影和声音填满。王秀芬熟门熟路地拉着林淑慧,穿过一群正在练习太极拳的、动作舒缓如云手的老人,径直走向最里面那块被音响统治的区域。
这里是广场舞班的地盘。
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节奏强劲,鼓点一下下敲在林淑慧的胸口,让她有些不适。几十位老人,多数是女性,穿着五颜六色的运动服,正跟着前排一个年轻有活力的女教练,挥舞着手臂,扭动着腰胯。动作不算整齐,甚至有些笨拙,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投入的、甚至是虔诚的神情。
“快,站这儿!”王秀芬把林淑慧拉进队伍后排,自己立刻跟着音乐摆动起来,动作居然相当协调。
林淑慧却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看着眼前这一切:挥舞的手臂像一片摇曳的树林,脚步移动带起细微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着老年人特有的、混合了膏药和护肤品的气味。这热烈的、集体的、甚至有些粗粝的生命力,与她记忆中美术学院画室里那种静谧的、个体沉浸的创作氛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的目光越过舞动的人群,开始像多年前画速写时那样,观察起一个个“个体”。
前排那个穿玫红色运动服的老太太,动作一丝不苟,表情严肃,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她旁边那位微胖的阿姨,则全程笑呵呵,动作敷衍,显然志在聊天而非跳舞,不断侧头跟同伴说着什么。
角落里,一位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老先生,动作僵硬,眼神躲闪,似乎很不习惯待在这里,却又强迫自己融入。
还有一位坐在轮椅上被家人推来的老奶奶,无法舞动,只是用手轻轻打着拍子,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老人”……原来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标签。 林淑慧心里微微一动。他们曾经是工程师、教师、工人、家庭主妇……他们带着各自一生的故事、伤痕、骄傲和遗憾,汇聚到这里,用这种看似简单统一的方式,寻找着不同的东西——健康、社交、认同,或者仅仅是,对抗时间流逝的一点慰藉。
那位年轻教练在台上卖力地喊着节拍,笑容标准:“一二三四,转身,抬手!阿姨们很棒!”
林淑慧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美院,那位总是皱着眉头的素描老师。他会围着学生的画架踱步,用炭笔指着结构不准的地方,严厉地说:“看这里!线条不是描出来的,是‘长’出来的!要理解它内在的骨骼和肌肉!”
一种久违的、属于专业领域的苛刻,在她心底苏醒。
她看着教练示范的动作,下意识地在心里分解:这个抬手的角度不对,肩胛没有打开;那个转身的重心不稳,脚步虚浮……这些动作,缺乏一种“内在的骨骼”,它们只是机械的模仿,没有灵魂。
她甚至开始想象,如果由她来编舞,她会如何设计动作的流动感,如何让音乐和肢体真正融合,而不是这样生硬的踩点。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想到这些?
“淑慧,跳啊!站着干嘛!”王秀芬用手肘碰了碰她,额上已经见汗。
林淑慧勉强跟着比划了两下,动作僵硬。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的异类。她的身体还记得年轻时画素描需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定力,却无法适应这种外放的、节奏明确的集体律动。
中场休息时,音乐暂停,喧嚣暂歇。王秀芬拉着她去喝水,兴奋地指着不远处一个穿着讲究、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太太说:“看,那个是退休的大学教授,姓周,也来跳呢!”
林淑慧望过去,周教授正拿着一把檀香扇,优雅地扇着风,与人交谈时,下巴会微微抬起,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矜持。但她刚才跳舞时,那份矜持消失了,只剩下笨拙的努力。
原来,在衰老和寻求陪伴面前,身份的边界会变得模糊。 无论是教授还是普通女工,在这里,首先都是一个需要抓住点什么的老人。
活动快结束时,教练播放了一首舒缓的曲子用来放松。旋律悠扬,带着一点怀旧的味道。老人们三三两两地随意摆动,聊着天。
林淑慧没有再跟着跳。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
她看到王秀芬和几个老姐妹聊得热火朝天,脸上泛着红光;看到那位周教授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侧影显得有些孤单;看到角落里那位僵硬的老先生,终于露出了一个放松的微笑。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她不属于这种纯粹宣泄式的、集体性的热情。她骨子里那份被艺术训练塑造出的,对秩序、对内在结构、对个体表达的苛求,让她无法真正融入。
但她也并不鄙视这一切。她理解了。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晚年的生命寻找一个支点。王秀芬的支点是热闹和陪伴,周教授的支点或许是维持体面下的不甘,而那位轮椅上的老奶奶,支点可能就是那片刻的音乐与关注。
那么,她林淑慧的支点,应该是什么?
仅仅是等待儿女偶尔垂怜的电话吗?显然不是。
那个被推回电视柜底下的木盒,在这一刻,仿佛隔着空间,向她发出了更清晰的召唤。那里面的世界,是安静的,是孤独的,但也是有序的,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
回去的路上,王秀芬还在兴奋地说着舞蹈班的趣事,林淑慧微笑着听着,偶尔点头。
但她的心,已经飞回了那个安静的家中。
她不再觉得去兴趣班是一个“尝试”,而更像一次“勘测”。她勘测了老年生活的某种普遍形态,也勘测到了自己与这种形态之间的“边界”。
这种“边界感”并未让她感到失落,反而生出一种清晰的“自珍”。
是的,我和他们不同。这并非高傲,而是对自我内核的确认。 她不需要强迫自己融入喧闹,她或许,可以尝试找回那个属于自己的、安静而丰盈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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