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敲打着窗玻璃。金晶那句“我住外婆家”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之前所有关于作息、监督、自由的争执,直直刺入陈雪心中最不敢触碰的雷区。
空气仿佛凝固了。金晶倔强地站着,胸口因激动而起伏,等待着一场新的风暴。金俊明看着女儿,又看看妻子,张了张嘴,却发现无从劝起。
出乎意料地,陈雪脸上激烈的怒意竟慢慢褪去,像是被瞬间抽干了力气。她缓缓坐回沙发,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指插进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里,整个人透出一种金俊明和金晶都极少见到的、深切的疲惫。
金晶一咬牙,她豁出去了:“妈,反正你要不让我住校校,要么让我住外婆家,要不……我不读了!”
金俊明双目圆睁,女儿的这个表态让他震惊。
“晶晶,”陈雪,瞪着金晶,再开口时,声音是嘶哑的,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平静,“你先回房间。让妈妈……想想。”
金晶愣住了,准备好的所有抗争言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件事,先不要给你外婆打电话。”陈雪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的某处,“容我想想……该怎么跟她说。”
这反常的软弱比任何斥责都更有力量。金晶抿了抿唇,视线在父母之间逡巡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回了自己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雨声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金俊明去厨房倒了杯温水,走过来放在陈雪面前的茶几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用大道理安抚,只是坐在她身边,沉默地陪伴了片刻,才轻声问道:“小雪,到底为什么?妈那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陈雪没有立刻回答。她盯着那杯水上升腾的、微弱的热气,仿佛在看一场五年前无法熄灭的大火。
“别的事?”她终于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冰冷,“俊明,你难道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金俊明心头一凛。关于岳父的离世,家里一向讳莫如深。
“不是……意外吗?”
“是意外。”陈雪的声音像结了冰,“一场本可以避免的意外。”
她语调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却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
“那天,他们送晶晶去学校后,我妈,林淑慧女士,心血来潮,非要我爸陪她去看市博物馆那个什么名家画展。就在离学校不远那个路口……她边走边跟我爸说画,说得兴起,红灯还没熄灭,绿灯还没亮起,一步就迈了出去……”
陈雪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垫。
“刚好那辆车刹车失灵了,司机也控制不住……我爸反应快,用尽全力把她推了回去。她摔倒在路边,擦破点皮。我爸他……”她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被撞出去好几米,头磕在马路牙子上……没等到救护车来。”
金俊明屏住了呼吸。那年金晶小学五年级,后事的打理他全程奔走,但现在听妻子说起当年的细节,心脏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所以呢?”他哑声问。
“所以?”陈雪抬眼看他,眼神里是刻骨的嘲讽和悲凉,“交警判定,司机主要责任,车辆故障。她,林淑慧,闯红灯,次要责任。官司打下来,对方赔了一笔钱,算是了结。用我爸一条命,换了一笔钱。多划算。”
金俊明终于明白,陈雪偶尔流露出的、认为母亲的钱“理所应当”属于这个家的心态,根源究竟在哪里。在那笔赔偿金和她父亲的性命之间,她划上了一个等号。那是她父亲用最后的力量,为这个家留下的,也是她母亲“欠”这个家的。
“就为了一个画展……”陈雪喃喃道,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控诉命运,“就因为她那点爱好……我爸就没了。”
金俊明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
客厅里再次沉默下来,只有雨声绵密。过了好一会儿,金俊明才试着开口:“小雪,我知道那件事对你打击很大。可是……就算没有那件事,你以前和妈之间,好像也……不算太亲近。”
这句话,轻轻撬开了另一道伤疤。
陈雪脸上冰封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一种更深沉、更久远的委屈。
“亲近?她眼里什么时候有过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被更强的硬壳包裹,“从小到大,什么都是陈阳好。‘弟弟是男孩,将来要顶立门户’,‘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终究是要嫁人的’……她自己是放弃了设计室的工作,转岗去管资料,方便带孩子,可她凭什么认为我也会像她一样,心甘情愿为家庭牺牲?凭什么断定我的未来就是相夫教子?”
她的语调激动起来:“我拼命学,考上最好的大学,进外企,一步步爬到今天!我就是要把陈阳比下去!我要让她看看,她看不上的女儿,比她那个宝贝儿子强一百倍!我现在对晶晶严格要求,就是希望她能独立,能走出更好的路……我要我的女儿永远有选择,有能力,不需要为任何人牺牲自己的前途!”
她几乎是在低吼,将积压了三十多年的不甘和证明的欲望,在这一刻彻底倾泻。金俊明震撼地看着妻子,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强大外壳下,是个一直在努力反驳母亲的认知、又对母亲暗藏怨念的小女孩。
真相如此沉重。父亲的惨死与成长中被忽视的性别偏见,像两条毒蛇,缠绕成陈雪心中对母亲无法化解的怨怼与心结。
陈雪颓然地靠进沙发背,闭上眼睛,泪水终于还是从眼角挤了出来,迅速被她擦掉。
“你现在明白了?”她声音沙哑,“我没办法把我的女儿,送到那个……让我没了爸爸,又从认为女孩子可以有什么大出息的老太太身边。那会让我觉得,我这么多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全都白费了。”
金俊明无言以对。他理解了妻子的痛苦,那是一座他无法搬动的大山。一边是女儿身心俱疲的合理诉求,一边是妻子的旧日创伤。这个死结,他似乎解不开。
窗外的雨还在下。
不知过了多久,陈雪忽然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她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残留着泪痕却已恢复坚毅的脸。
“但是晶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疲惫,“她不能毁在这个家里。”
她解锁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了“妈妈”的号码上。
“有些电话,总是要打的。”她像是在对金俊明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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