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圈后方,紧挨着那段被风雨侵蚀得沟壑纵横的残破土坡根部,天然形成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凹陷。平日里,这里被疯长的、早已枯黄的蒿草丛和牧场随意丢弃的、锈蚀的废铁皮、碎裂的瓦砾等杂物半掩着,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极不起眼。连日来的细致观察,早已让苏晚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位于视线死角的特殊位置。它背对着猪圈的主要活动区域和食槽,能有效阻挡来自牧场宿舍区和主要通道方向的大部分窥探目光,上方那略微凸出的土坡边缘,又恰好如同一个简陋的雨檐,能为下方遮挡部分肆无忌惮的风雨侵袭,在这片广袤无遮无拦的荒原上,硬生生圈出了一片相对独立、静谧的微小空间。
这天,在完成例行的喂食、清理,确保猪群暂时无虞后,趁着冬日短暂的白日余光尚未被完全吞噬,苏晚开始了她悄无声息的“基建工程”。
她首先着手清理这片凹陷的领地。弯下腰,用那双早已磨出薄茧的手,配合着一柄边缘卷刃的破旧镰刀头,开始将堆积的枯草、碎石、以及不知经历了多少寒暑、散发着霉味的陈旧垃圾,一点一点地抠挖、搬运出去。冻土坚硬如铁,每一次发力都震得虎口发麻,冰冷刺骨的土块和尖锐的石子很快将她本就粗糙的手指磨得生疼,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与难以清除的污垢。她没有停歇,如同一个耐心的清道夫,将清理出的杂物在旁堆积起来,并在此过程中,以一种近乎苛刻的眼光仔细筛选,最终留下了几块相对平整、尺寸也勉强合适的破木板,以及半截还算完整的青砖。
接着,是构筑“基础设施”。她利用那半截砖头和从别处寻来的几块碎石,在凹陷最里侧、土质最坚实的地方,反复比划、调整,垒起了一个简陋不堪、却勉强算得上稳固的砖墩。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费力地将那块最大、表面也最平整的破木板抬起,一端小心翼翼地架在砖墩上,另一端则依托于土坡一个天然形成的、巴掌大小的凸起平台。
一个粗糙得满是毛刺、甚至在她轻轻触碰时还会发出轻微“吱呀”声、显得有些摇摇晃晃的“工作台”,就这样在这荒僻的角落宣告落成。
这还不够。她又四处搜集来一些相对干燥、柔软的茅草,仔细地铺在“工作台”前方的泥土地上,层层叠叠,压实,做成了一个勉强可以隔绝地面寒气的简易“坐垫”。整个“秘密基地”满打满算,占地面积不足两平方米,逼仄、简陋得近乎可怜。然而,当她将那个视若性命、边缘已磨损卷曲的牛皮纸本子,和那支短得几乎无法握持的铅笔,郑重其事地放置在略显凹凸不平的木板台面上时,这片原本被遗弃的狭小空间,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庄严的意义。
这里,是只属于她苏晚一人的、绝对的精神领地。是她从那无休无止、消耗体力的繁重劳作,以及那些无处不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审视目光与复杂人际网络中,硬生生为自己开辟出来的一方净土,一块悬浮于现实苦海之上的精神飞地。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卸下所有用于应对外界的、厚重的心理盔甲,允许自己略微放松那始终紧绷的神经,全身心地沉浸入纯粹的逻辑思辨与客观记录之中。
残阳如血,其最后挣扎的余晖,正艰难地穿过土坡上方枯草交织的稀疏缝隙,在粗糙的木板上投下点点摇曳而斑驳的光影。苏晚蜷腿坐在那散发着干草清香的“坐垫”上,背脊倚靠着冰冷而坚实的土坡内壁,缓缓翻开了膝头的本子。
猪群每一个个体的编号、体重变化估测、每日投喂的饲料种类与精确到“克”的估算量、草药提取液的使用剂量与对应效果反馈、不同时间段的行为模式观察记录……一页页,一行行,字迹工整,数据翔实,虽密密麻麻,内在逻辑却条理清晰,自成体系。在这一刻,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她不再是那个被钉在“成分”耻辱柱上、时刻需要低头认罪的“黑五类”子女,不再是那个终日与污秽为伍、浑身散发着不好闻气味的猪倌,而是回归了她本质的角色——一个严谨而专注的科学研究员,一个试图在资源极度匮乏、条件极端恶劣的困境中,运用智慧与知识,去优化、甚至拯救一个复杂生命系统的冷静工程师。
她可以在这里,不受任何干扰地分析各项数据之间可能存在的内在关联与因果链条;可以心无旁骛地深入检索脑海中那座浩瀚无垠的“金手指”知识库,为当前遇到的技术瓶颈寻找理论上可行的突破路径与替代方案。当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上那些由自己亲手写下的、冰冷而客观的文字与符号时,一种奇异的、足以抚平一切焦躁的平静感,便会从心底最深处油然而生。这是知识本身所赋予她的、超越物质条件的强大秩序感与掌控力,是她用以对抗外部世界所有混乱、不公与恶意的,最坚实、最可靠的精神堡垒。
她甚至在这个角落一侧相对松软的土壁上,用一根坚硬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划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用以记录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如首次使用苦参液、某头猪病情转折点)和重要的天气变化,如同远古的先民在岩壁上留下文明的印记。
凛冽的寒风,依旧会寻找一切可能的缝隙钻进来,无情地带走她身上本就稀薄的热量,冻得她手脚僵硬麻木。远处猪圈特有的、混合着发酵粪便与饲料的气味,也并未被完全隔绝,依旧隐隐约约地飘荡在空气中。但苏晚对此恍若未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煤油灯在这里太过显眼,容易暴露,她只能紧紧抓住日落前后那短暂而珍贵的自然光,如同吝啬的守财奴对待最后一块金币,争分夺秒地进行着她的“研究”工作。
当最后一缕绯红色的霞光也被墨蓝色的夜幕彻底吞噬,四野完全被黑暗笼罩时,她才不得不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遗憾,轻轻合上本子,如同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她将其仔细地卷好,藏进土坡一道天然形成、极其隐蔽的裂缝深处,再用之前准备好的石块和枯草巧妙地进行遮掩,确保万无一失。
她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和寒冷而变得僵硬酸麻的四肢关节,拍了拍沾在衣裤上的草屑与泥土,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这个给予她短暂安宁与力量的小小凹陷。
回望那片已完美隐没在浓重夜色与杂物之后的秘密角落,她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个倾注了她心血、简陋到极致的秘密基地,是她在这片冷酷冰原上,除了那本数据记录之外,扎下的又一个无形的、却更为深刻的根。它无法提供丝毫物质上的温饱,也不能带来任何实际的安全保障,但它所守护的,是她苏晚之所以为苏晚的最核心、最宝贵的东西——独立思考的自由空间,以及那微弱却绝不熄灭的、传承自父亲、属于人类理性的知识火种。
她清楚地知道,这里并非绝对安全的天堂,随时可能因为一次偶然的发现,或者某些有心人的刻意搜寻而暴露,进而遭到无情的嘲弄、查抄乃至毁灭。但在那不可避免的时刻到来之前,这里就是她独一无二的诺亚方舟,是她坚守信念的堡垒,是她进行无声战斗的实验室,是她面对这个庞大而寒冷的世界时,内心唯一能够栖息、得以汲取温暖与光明的角落。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沉静的黑暗,然后转过身,拍了拍身上残留的尘土,步履沉稳地走向那间同样四面透风、难御严寒的破败草棚,准备迎接北大荒又一个漫长而冰冷的夜晚。
她的步伐,较之来时,却分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源自内心的踏实与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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