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荒原从深沉的墨蓝中渐渐苏醒,远山和丘陵的轮廓在淡青色的天幕下变得清晰如水墨勾勒。就在白玲带领着她那支由二三十人组成的、情绪激昂的“理论”队伍,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向上游五连方向迤逦而行,喧哗的人声和杂沓的脚步声粗暴地打破清晨的宁静时——在牧场的另一侧,靠近猪圈和后山那片沉寂洼地的方向,一场无声却意义深远的变革,正在晨光中悄然显现其轮廓。
最早发现这异常景象的,是早起准备去唯一那口深井边挑水的石头。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习惯性地朝苏晚那安静的猪圈方向瞥了一眼,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更远处那片在他记忆中和牧场其他地方一样干涸、板结、甚至龟裂出无数纹路的洼地时,他猛地顿住了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
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射着初升朝阳金红色的光芒?亮晶晶的,一闪一闪,像是谁不小心撒下的一把碎钻,在这片灰黄的主色调中显得格外刺眼。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放下肩上的扁担和空空的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洼地奔去。越靠近,他心中的惊讶就越发浓重。脚下的地面不再是均匀一致的死寂灰黄,而是清晰地呈现出一条被精心挖掘过的、颜色深重、明显湿润的笔直痕迹,如同大地肌肤上一道刚刚愈合的、尚带血色的伤疤,不容置疑地指向洼地的最低处。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那个蓄水坑上。
坑里的水并不多,仅能浅浅地铺满坑底,水质浑浊不堪,呈土黄色,水面上还漂浮着些许草屑和细小的泥土颗粒。但就是这浅浅的一汪浑水,在初升朝阳低角度的斜照下,水面荡漾着破碎而耀眼的金色光芒!
石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猛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入水中。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真实而确切!是水!真的是水!不是幻觉!
“水!这里有水!”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朝着牧场宿舍区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那破了音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在寂静的清晨空气中传得极远,“快来人啊!洼地出水了——!出水了——!”
他的呼喊,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冰冷的水珠,瞬间炸开。几个早起背着粪筐拾粪的老牧工、几个正准备去菜园看看那些奄奄一息菜苗还能不能抢救一下的知青,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狠狠震动,纷纷扔下手里的工具或筐篓,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着那片洼地发足狂奔而来。
当他们亲眼看到洼地里那个确实蓄着浑浊液体的土坑,以及旁边那条明显是昨夜新挖掘的、边缘还带着新鲜湿泥痕迹、指向明确的导流沟渠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围在那个小小的水坑边,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喧哗。
“老天爷!开眼了?!这……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咋能出水?”
“是苏晚!肯定是她干的!我昨天后晌收工的时候,远远瞅见她扛着铁锹和水壶往这边来了,当时还琢磨她又发现啥稀罕草药要挖呢!”
“她是怎么找到的?这地方往年到了这时候,旱得比石头还硬,锄头都刨不动!”
“神了!真是神了!这闺女……怕不是会看风水,能掐会算?!”
惊愕、狂喜、难以置信的议论声瞬间炸开了锅。人们看着坑底那救命的浑水,眼神炽热得仿佛能将其点燃,如同看着沙漠中突然出现的、世间最珍贵的宝藏。有人激动得难以自持,迫不及待地用手捧起坑里的水,不顾浑浊就要往干裂的嘴唇边送,被旁边稍微保持清醒的人赶紧一把拦住。
“别喝!别喝这生水!拉了肚子更麻烦!这水得先澄一澄,回头烧开了才能用!”
很快,这个消息就像荒原上最迅猛的野火,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牧场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原本准备跟着白玲去上游“理论”壮声势的、或者留在家里对着自家奄奄一息的菜苗和牲畜发愁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奇迹的好消息震动了,纷纷放下手头的一切——无论是扁担、锄头,还是满腹的焦虑——如同潮水般涌向那片曾经无人问津、如今却牵动着所有人心的偏僻洼地。
与此同时,白玲带着她那支看起来“士气高昂”的队伍,走出不过两三里地,她正沉浸在如何与上游连队交涉、如何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领导才能的激昂情绪酝酿中时,一个落在后面、此刻却如同不祥信使般匆匆跑来的知青,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了他们,隔着老远就挥舞着手臂,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
“回来!都回来!白玲同志!别去了!别去了——!水……水找到了!”
行进中的队伍瞬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骤然停滞下来。所有人愕然回头,脸上写满了茫然与困惑,如同一群刚刚引吭高歌却被无形之手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白玲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慷慨激昂的表情瞬间冻结,迅速转为错愕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找到了?在哪找到的?是三连那边……迫于压力提前放水了?”她内心深处宁愿听到是对方的妥协,也不愿是别的可能。
“不三连!”报信的知青脸上带着过度兴奋引发的潮红,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是苏晚!是苏晚!她在咱们牧场后面那个干洼地里,不知道用了啥法子,硬是挖出水来了!真的!石头他们都亲眼看见了!虽然水现在还不算多,浑得很,但那个坑里的水,眼见着就在一点点往上涨啊!”
仿佛一道无形却威力巨大的惊雷,在白玲的头顶轰然炸响。她整个人彻底僵在了原地,脸上原本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血色全无,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连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她精心策划、寄予厚望的这场“集体行动”,她试图借此巩固个人威信、彻底打压那个眼中钉的绝佳机会,在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神迹”的消息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滑稽可笑,像一个被现实轻轻一戳就破裂的、徒有其表的华丽泡沫。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原本充满信任、崇拜和同仇敌忾目光的队员们,此刻投射在她背影上的视线,正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疑惑、动摇,甚至……开始夹杂着一丝无声的、却火辣辣的嘲讽。
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准备去上游争抢、理论,甚至可能爆发冲突,结果呢?家里一个被他们或多或少孤立、成分不好、看似只会埋头苦干的“异类”,却悄无声息地、用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源头活水?
一种巨大的、几乎让她窒息的难堪,和一种更深的、如同毒液般迅速蔓延的嫉恨,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和心房。
而此时,那片曾经荒芜寂静、无人关注的洼地,却戏剧性地成为了整个牧场最热闹、最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围拢在那个小小的水坑边,看着石头和其他几个闻讯赶来的年轻人,正按照随后到来、依旧一脸平静的苏晚冷静的指挥,小心翼翼地用带来的木桶将浑浊的积水一瓢一瓢舀出,准备进行沉淀净化,同时还有人自发地继续扩大和加固那个蓄水坑。
苏晚站在人群的中央,身上还沾着昨夜独自劳作留下的泥点,眼底有着无法掩饰的淡淡青黑,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让她动容的平静,仿佛眼前这轰动全场的一幕,只是她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工作任务。然而,在周围所有人激动、感激、好奇、甚至是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目光的注视下,她单薄而沉静的身影,仿佛被初升的朝阳镀上了一圈不容忽视的、坚实而温暖的光晕。
这凭空出现的“神迹”之水,没有依靠任何无休止的争吵、没有引发任何不必要的冲突、更没有低声下气的祈求,仅仅凭借一个人超越常人的知识储备、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一双不畏艰辛、敢于实践的手,就以一种近乎优雅而坚定的姿态,举重若轻地化解了一场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
马场长不知何时也悄然来到了现场,他没有靠近喧闹的人群,只是独自站在稍远的一处土坡上,默默地注视着洼地里这忙碌而充满生机的一幕,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个被众人隐隐围在中心、沉静如水的女知青身上,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波澜不惊,却仿佛已洞悉一切。
白玲那支原本“斗志昂扬”的“理论”队伍,在经历了短暂的死寂和一阵尴尬的、无声的骚动后,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开始有人默默地转过身,低着头,朝着那片已然发现水源的洼地方向快步走去。一个,两个,三个……最终,几乎整个队伍都调转了方向,如同退潮的海水,将他们刚才还紧紧追随的领导者,孤零零地、彻底地抛在了原地,抛在了那条通往“理论”与未知冲突的尘土路上。
白玲僵硬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失败的雕塑。她死死地盯着众人如同躲避瘟疫般离去的背影,目光越过空旷的田野,死死地钉在远处那片已然成为整个牧场希望和绝对焦点的地方。指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嫩肉,留下几道弯月形的、带着血丝的狰狞痕迹。
这场关乎生存的水源之争,最终以一种她完全无法预料、更无力抗衡的方式,骤然尘埃落定。而胜利者,赫然是那个她一直试图贬低、打压、踩在脚下的人,以及那人身上所代表的、沉默却蕴含着排山倒海之力的,名为“知识”与“实践”的磅礴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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