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见农机构造与维护图解手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有限的范围内漾开了圈圈涟漪。县农技站内部，几位老技术员在翻阅新手册时，注意到了那几处与众不同的、格外清晰精准的补充说明。
“咦？这里标得清楚，以前这地方总容易看错。”
“这个密封圈压平的提示加得好，很多漏油就是这没弄对。”
私下闲聊时，有人提起：“听说是资料室那个新来的林枫校的？年轻人，眼力倒是毒辣，心也细。”
“哼，细有什么用？不务正业。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光抠这些边角料。”也有人不以为然，语气带着几分固有的保守和对“不安分”的天然警惕。
这些议论并未形成风浪，很快便消散在日常工作的琐碎中。但在陈站长那里，林枫这份“细致”和“严谨”却留下了更深的印记。他开始将一些更重要的、涉及具体技术参数核定的工作交给林枫，虽然依旧不让他接触核心的政策制定和方向性讨论，但显然，林枫凭借其无可指摘的专业能力，在这个技术官僚体系内，赢得了一小块立足之地。
林枫对此心知肚明，他依旧保持着低调和谦逊，将所有额外的工作都视为分内之事，完成得一丝不苟。他像一颗沉默的螺丝，牢牢嵌入了这台庞大机器的某个非关键部位，不引人注目，却也因此获得了观察和积蓄力量的微小空间。
他利用核定各公社上报的农机需求计划的机会，更加深入地了解基层的真实装备水平和潜在需求。他发现，需求计划往往与实际情况存在偏差，有些公社盲目追求“高大上”的新型号，而有些则因害怕超出预算或不懂技术，而不敢申报真正急需的设备。他将这些观察默默记下，不直接评论，只是在核对技术参数时，会确保其与公社上报的生产条件（如地块大小、主要作物等）基本匹配，避免明显的资源错配。
这是一种极其被动的、防御性的“优化”，无法改变大局，但至少能在微观层面，减少一些因信息不对称造成的浪费和低效。
与此同时，他与印刷厂吴师傅的“交情”也在缓慢升温。吴师傅的儿子似乎对林枫偶尔通过“废纸”传递的解题思路很感兴趣，甚至开始尝试自己琢磨一些更复杂的问题。一次，林枫去送校对稿时，吴师傅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低沉：
“林技术员，你……是不是在城关镇待过？”
林枫心中微凛，面上不动声色：“是，待过一段时间。”
吴师傅“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一摞裁切下来的、质地较好的空白纸边递给林枫：“这些，你们写写画画或许用得上。”
林枫接过那摞纸边，心中明了。这不是普通的废料，而是某种无言的认可和极其有限的、不触及核心的支持。在这个人人自危的环境里，这一点点善意，显得格外珍贵。
就在林枫于县城的体制夹缝中艰难拓展空间时，城关镇那边的苏念卿，却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回暖”。
夜校的运转逐渐步入正轨，钱干事的“指导”越来越流于形式。更让她意外的是，公社妇联主任突然找到她，肯定了她近期在组织妇女学习、丰富业余生活方面的“积极尝试”，并暗示如果有什么好的想法或困难，可以及时向妇联反映。
这种来自“官方”的、非技术体系的认可，让苏念卿有些措手不及。她谨慎地应对着，没有提出任何具体诉求，只是表达了继续做好扫盲和文化普及工作的决心。
她敏锐地感觉到，上面的风向似乎有了一些极其微妙的调整。也许是因为麦收暴露的问题让高层意识到单纯压制并非长久之计，也许是地区农校雷明山那样的声音起到了一些作用，基层的“文化生活”和“群众积极性”被重新提及，虽然与“技术革新”依旧泾渭分明，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将任何超出刻板教学的活动都视为异端。
苏念卿没有盲目乐观。她深知，这层“回暖”的薄冰之下，依然是深不见底的寒流。周支书的遭遇犹在眼前，林枫的调离就是明证。任何越过雷池的行为，依然会招致严厉的打击。
她小心翼翼地利用这有限的空间，继续在夜校引入那些“安全”的、能开阔眼界的内容。她组织妇女们学习简单的记账方法，讨论家庭种植养殖的经验，甚至请来一位会剪纸的老人，教大家剪一些传统的吉祥图案。夜校的氛围越发融洽，渐渐恢复了几分生机。
然而，潜在的矛盾并未消失。一天，小陈又悄悄找到苏念卿，脸上带着兴奋和忐忑。
“苏老师，俺和几个人，按林老师以前提过的那个‘流速和冲力’的道理，琢磨着能不能在河边弄个更省力的水车，不用来磨面，就用来提水浇菜园子……图纸都画了个大概……”他声音越说越低，观察着苏念卿的脸色。
苏念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小陈眼中闪烁的、与年龄不符的创造渴望和与之交织的恐惧，仿佛看到了燎原星火的危险与希望。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小陈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用极其严肃的语气低声道：“小陈，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现在不行。记住周支书的教训。有些东西，放在心里，比拿出来更重要。等……等到真正能见光的时候。”
她没有扼杀他的想法，而是引导他“蛰伏”。小陈似乎听懂了，他用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默默离开了。
苏念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她知道，自己阻止了一次可能的灾难，但也可能掐灭了一簇创新的火苗。在这种环境下，守护希望，有时不得不以压抑生机为代价。
夜晚，她给林枫写信，依旧只谈家常，谈夜校的琐事，谈夏天的星空。但在信的末尾，她画了一条冰封的河流，冰层下，有几尾小鱼在缓缓游动。
冰层看似坚固，其下却仍有生命在顽强游弋。无论是林枫在体制内谨慎凿开的缝隙，还是苏念卿在基层呵护的微弱生机，亦或是小陈们心中压抑的创造火花，都如同这冰下之鱼，在看似凝固的环境中，寻找着生存和呼吸的可能。回暖的迹象或许只是假象，坚冰依然厚重，但涟漪已生，冰层之下的活水，从未停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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