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的风雪,入了夜,才显出它真正的脾性。
不再是白日里那般带着几分疏离的冷,而是变成了活物,如同万千冰寒细针,寻着一切缝隙往骨头里钻,往心肺里扎。
破屋四处漏风,福宝将那床唯一的、硬得像块板子的旧棉被死死压在萧煜身上,自己则裹着几件从玉京带出来的、早已不御寒的绸缎衣裳,缩在墙角,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像只受惊的鹌鹑。
“公…公子,这…这可怎么熬啊…”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被呼啸的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萧煜没说话,只是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打量着这间勉强算是主屋的房间。
蛛网和灰尘已被福宝勉强清理过,但那股子陈年的霉味和无处不在的寒意,却挥之不去。
他前世虽非大富大贵,但也从未受过这等冻馁之苦。
这具身体更是娇生惯养,此刻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唯有胸口那一点因寒冷而愈发清晰的闷痛,提醒着他还在活着。
“生火。”萧煜的声音在风啸中显得异常平静。
福宝带着哭音:“柴…柴火是有些,在院角堆着,都湿透了,点不着啊公子…”
萧煜挣扎着坐起身,熊皮褥子滑落,寒气瞬间包裹了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他指了指屋角那个缺了口的破铁炉,以及旁边几块不知以前屋主从哪儿捡来的、黑乎乎的石炭:“试试那个。”
“石炭?”福宝一愣,他在玉京宫里见过这东西,只有下等杂役处才用,烟气极大,还容易中毒,“公子,这玩意儿呛人得很,而且…”
“去弄。”萧煜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福宝不敢再多言,哆哆嗦嗦地抱起几块石炭,又去找引火的干草。
折腾了半晌,浓烟滚滚而出,呛得两人咳嗽不止,那火苗却始终半死不活。福宝被烟熏得眼泪直流,绝望地看着萧煜。
萧煜蹙眉看着那炉子,忽然道:“下面通风口堵死了,掏开些。上面别压太实。”
福宝依言去做,果然,一阵灰烟涌出后,火苗竟渐渐旺了起来,虽然依旧带着股难闻又刺鼻的硫磺气味,但那股子实实在在的热意,却开始驱散着屋内的酷寒。
福宝惊喜交加:“公子,您怎么知道…”
萧煜重新裹紧熊皮,靠近那散发着不稳定热量的炉子,苍白的脸上被火光映出一丝微红。“书上看的。”他淡淡一句,堵住了福宝的疑问。
前世零散的记忆,此刻成了救命的稻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诗书礼仪的七皇子,灵魂里掺杂了另一个世界的经验和求生本能。
这一夜,便在炉火的噼啪声、屋外的风嚎声、以及两人压抑的咳嗽声中,艰难地熬了过去。
天蒙蒙亮时,风雪稍歇。
萧煜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与其说是拍门,不如说是砸门,伴随着粗鲁的吆喝。
“里边的人!死没死?没死就滚出来!交税了!”
福宝吓得一哆嗦,看向萧煜。
萧煜眼神一凝,这么快就来了?他示意福宝去开门。
门一开,寒风裹着三个膀大腰圆、穿着脏旧号褂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腰间挎着把破皮鞘的腰刀,眼神凶狠地扫过屋内,最后落在炉火旁依旧裹着熊皮的萧煜身上。
“哟,还真住进人了?老子是城西这片儿的税丁头,王老五!”那汉子大大咧咧地一脚踢开挡路的破凳子,“新来的?懂不懂规矩?入城税、安家费、炭火钱,拢共三两银子!赶紧的!”
福宝气得脸通红:“你们…你们这是敲诈!哪有什么入城税安家费?昨日在都督府都没说!”
王老五嗤笑一声,唾沫星子横飞:“都督府是都督府,老子是老子!在这城西地界,就得按老子的规矩来!看你们这穷酸样,怕是没什么油水……”他目光扫过萧煜苍白的脸和那身旧熊皮,闪过一丝贪婪,“这皮子看着还行,抵二两银子!剩下的,拿不出来,就跟我们走一趟,去矿上做几天工抵债!”
他身后两个税丁狞笑着上前,就要去扯萧煜身上的熊皮。
福宝尖叫着要阻拦,被一个税丁随手推搡在地。
萧煜始终低着头,剧烈地咳嗽着,肩膀耸动,似乎怕极了。
就在那税丁的手即将碰到熊皮的刹那,他忽然抬起头。
那一瞬间,王老五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眼睛依旧带着病气,瞳孔却幽深得不见底,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惊慌恐惧,反而是一片冰冷的平静,平静之下,仿佛有寒刃般的锋芒一闪而逝。
王老五心里莫名一突,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这位…军爷,”萧煜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带着咳嗽后的余韵,“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银子…我们确实没有。”
他慢吞吞地,从熊皮褥子下摸出一个小小的、色泽暗淡的锦囊,倒出几枚铜钱,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有这些…前朝旧钱,不值几个子儿,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几枚铜钱锈迹斑斑,确实是前朝制式,在这北凉,恐怕连半块粗面饼都换不来。
王老五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你耍老子?”他感觉被这病痨鬼戏弄了,抬脚就要踹向萧煜。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个懒洋洋、却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声音:
“王老五,几枚前朝‘永昌通宝’,买你和你兄弟一人一条腿,够不够?”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众人耳膜上。
王老五猛地回头,只见院门口不知何时倚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军袄,头发花白,胡乱用一根布条束着,脸上沟壑纵横,饱经风霜,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雪夜里饿狼的眸子。
他腰间挂着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手里拎着一把无鞘的旧腰刀,刀身黯淡,刃口却隐隐泛着青芒。
他就那么随意地倚着门框,仿佛看了很久的热闹。
王老五的脸色瞬间变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惧:“徐…徐老头?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被称作徐老头的老人嗤笑一声,拔开酒葫芦塞子,灌了一口劣质的烧刀子,哈出一口浓烈的酒气:“老子住隔壁,你说我怎么在这儿?”他用刀尖指了指地上的铜钱,“‘永昌通宝’,武皇帝铸的钱,硬得很。你小子要不要试试,是它的边刃硬,还是你的腿骨硬?”
王老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身后的两个税丁也噤若寒蝉,显然对这突然出现的老卒极为忌惮。
“徐老头,这…这不关你的事!”王老五色厉内荏地喊道。
“滚。”老徐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伴随着又一口烈酒入喉。
王老五咬了咬牙,眼神怨毒地瞪了萧煜一眼,又畏惧地看了看老徐手里那柄无鞘的旧刀,终究没敢再放狠话,悻悻地一挥手:“我们走!”
三个税丁灰溜溜地挤出门,很快消失在积雪的巷口。
老徐看也没看他们,目光落在萧煜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尤其是在他那双刚刚抬起、此刻又掩在熊皮下微微颤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灌了一口酒,转身晃晃悠悠地往隔壁院子走去。
“谢过老丈。”萧煜在他身后,轻声说道。
老徐脚步没停,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拿刀的手,像是驱赶苍蝇。
“小子,北凉这地界,老虎打盹,豺狗横行。想活命,光靠几枚前朝铜钱和抖机灵,可不够看。”话音落下,人已进了隔壁那间同样破败的院子。
福宝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带着哭音:“公子,刚才吓死我了!那老军爷…好生厉害!”
萧煜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拾起地上那几枚“永昌通宝”,指尖摩挲着上面冰冷的锈迹和磨损的纹路。
前朝武皇帝,以武立国,铸钱亦求坚挺耐用。“永昌通宝”,确实比本朝的制钱要厚重坚硬几分。
他抬起头,望向老徐消失的院门,眼中那点寒芒再次一闪而逝。
豺狗横行吗?
那就先拔了豺狗的牙。
顺便……看看那只打盹的老虎,到底醒了没有。
炉火噼啪,映着他苍白而平静的侧脸。
窗外,北凉的风雪依旧,但在这间破败的陋室里,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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