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是在天将破未破,最黑暗冰冷的那段时间里,被他那个仅存的、腿弯受伤的手下搀扶着,一瘸一拐逃离那处如同噬人魔窟般的小院的。
断腕处只用破布草草包扎,鲜血早已浸透冻结,每走一步都牵扯着钻心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没有去医馆,也没有回税丁们聚集的窝点,而是直接逃回了自己在城西的一处简陋住所。
关紧房门,背靠着冰冷土墙滑坐在地,他才敢大口喘息,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眼前尽是那鬼魅般的刀光,同伴瞬间毙命的惨状,还有那个病秧子皇子平静得令人发毛的眼神。
“北漠探子……对,是北漠探子……”他喃喃自语,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复咀嚼着这个保命的借口。
他必须让自己相信,也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
那个叫徐疯子的老卒,还有那个看似无害实则心狠手辣的废皇子,他们……根本不是自己能招惹的。
天亮了,消息却如同渗入积雪的污水,悄无声息地在城西某些特定的圈子里蔓延开来。
王老五和他手下的几个骨干税丁,一夜之间一死一残两伤,据说是夜里巡逻撞上了凶悍的北漠探子,幸亏被一个退隐的老卒撞见出手,才侥幸捡回条命。
王老五本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夜凑了一笔不算少的银钱,天刚蒙蒙亮就送到了那处破院子门口,连门都没敢敲,放下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消息传到凉州都督府某些人的耳中时,已是午后。
都督府后堂,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屋外的寒意。
一个身着常服,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把造型古朴的横刀,他便是凉州都督,耿忠。
“北漠探子?”耿忠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下首站着一名身着青袍的文官,正是那日接待萧煜的录事参军赵启明。
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几分谨慎:“回都督,王老五确是这般说辞,与他同行未死的税丁也口径一致。说是遭遇了三四名身手矫健的北漠探子,凶悍异常,若非那退隐的老卒徐莽恰好路过,他们恐怕要全军覆没。”
“徐莽……”耿忠擦拭刀身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是那个‘醉阎王’?”
“正是他。”赵启明点头,“此人退伍后便在城西那一片厮混,平日只知酗酒,脾气古怪,但一身军中搏杀的本事……似乎并未搁下。”
耿忠放下横刀,端起旁边的温茶呷了一口:“死了的税丁,抚恤按例发放。伤了的,好生医治。王老五……让他管好自己的嘴,若再惹是生非,军法处置。”
“是。”赵启明应道,犹豫了一下,又道:“那……七皇子那边?”
耿忠抬眼,目光如电扫过赵启明:“赵参军,北凉只有被废黜流放的萧氏子弟萧煜,没有什么七皇子。”
赵启明心中一凛,连忙低头:“下官失言。”
耿忠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堆积的冰雪,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一个病入膏肓的废人,一个酗酒度日的退伍老卒……能掀起什么风浪?北漠探子之事,严查,但不必大张旗鼓。至于他们……”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要不触犯律法,不危害边关安稳,便由他去吧!盯着点即可。”
“下官明白。”赵启明暗暗松了口气,知道都督这是不打算深究,也定了调子。
那个废皇子和醉鬼老卒,在都督眼中,不过是无足轻重、暂且可以忽略的尘埃。
然而,真的是尘埃吗?
与此同时,城西破院。
萧煜看着福宝从门口捡回来的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面是几十两散碎银子和几张北凉本地钱庄的银票,他也只是随手拨弄了一下,脸上并无喜色。
“公子,这……这么多钱!”福宝又惊又喜,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买命钱而已。”萧煜淡淡道,将钱袋推给福宝,“收好,以后用度,不必再如此拮据。”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王老五的威胁暂时消除了,耿忠的态度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轻视,或者说,是不屑一顾的放任。
这很好,正中他下怀。
但他知道,真正的危机,从来不在这些底层豺狗,也不在耿忠这种封疆大吏的漠视。
而是在玉京,在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兄长,以及那些时刻想将他彻底碾碎的势力。
北凉,不过是风暴来临前,一个暂时的避风港,却也可能是最先被波及的漩涡边缘。
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快地拥有力量!
这时,隔壁院子传来一阵酒葫芦碰撞的轻响,以及老徐那特有的、带着醉意的哼唱声,不成调子,却有一股沙哑的苍凉。
萧煜目光微动,对福宝道:“把昨日买的那坛‘烧春’拿出来。”
福宝一愣:“公子,您不饮酒的啊……”
“不是给我。”萧煜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袍,向门外走去,“去谢谢我们的邻居。”
他提着那坛不算名贵,但在北凉也算难得的烈酒,走到了老徐的院门外。院门依旧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老徐正坐在院中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对着那柄无鞘的旧腰刀发呆。
刀身映着天光,寒芒流转,与他浑浊的醉眼形成鲜明对比。
听到动静,他头也没抬,瓮声瓮气道:“小子,钱拿到了?”
“拿到了。”萧煜将酒坛放在他脚边,“特来谢过老丈昨夜援手之恩。”
老徐瞥了眼酒坛,鼻翼翕动了一下,哼道:“‘烧春’?还算有点良心。”他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大口,哈出浓烈的酒气,这才抬眼正式看向萧煜。
他的目光依旧带着审视,但少了几分之前的漠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小子,你胆子不小啊!借刀杀人,玩得也挺溜。”
萧煜在他对面寻了处还算干净的石墩坐下,并未否认,只是平静道:“豺狗噬人,若不驱赶,迟早酿成大患。晚辈体弱,无力自保,只能借老丈虎威,惭愧。”
“虎威?”老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一声,又灌了一口酒,“老子就是一头没了牙、等死的老虎。你也别跟老子绕弯子,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这双醉眼。”
他用沾着酒渍的手指点了点萧煜:“你故意露财,利用贪婪的人性,引王老五上钩,不就是算准了老子不会看着你死在我隔壁?你想借我的手立威,也想看看老子到底还剩几斤几两。”
萧煜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是。晚辈确有此意。北凉非善地,欲立足,需借势。老丈,便是晚辈目前能看到的最大的‘势’。”
“最大的势?”老徐哈哈大笑,笑声苍凉,带着无尽嘲讽,“一个被废的皇子,一个等死的老卒,在这鸟不拉屎的边关互相借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笑罢,他盯着萧煜,眼神锐利如刀:“小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玩火?耿忠那小子不是傻子,玉京那边更不是。你现在就像雪地里的一滴墨,太扎眼了。”
“墨滴虽小……”萧煜缓缓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若能晕染开,亦可覆了这满目苍白。”
老徐握着酒葫芦的手顿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身体单薄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与病弱躯体截然不同的、如同暗夜寒星般的光芒,沉默了。
许久,他仰头将坛中残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空酒坛扔到一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老子不管你想覆了谁的苍白,”他站起身,拎起他那把无鞘的旧刀,晃晃悠悠地向屋内走去,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有几分佝偻,却依旧带着一股不折的硬气,“只提醒你一句,北凉这口刀,锋利的很,小心没砍到人,先割了自己的手。”
走到门口,他脚步停住,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
“以后少拿这种掺了水的酒来糊弄老子。要送,就送最烈的‘刀子烧’。”
说完,砰地关上了房门。
萧煜坐在石墩上,看着那扇紧闭的破木门,又看了看脚边碎裂的酒坛,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真正的、清浅的笑意。
他知道,这第一步,算是勉强踏稳了。
凉州有虎,虽醉,眸尚利。
而这北凉的风雪,他这只潜渊的睡龙,才刚刚开始苏醒品味。
他站起身,拢了拢衣袍,缓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子。
寒意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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