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的宫殿,比往日更加空旷阴冷。魏惠王(因迁都大梁,亦称梁惠王)斜倚在榻上,案几上的酒爵已经空了半晌,却没人敢来添。这位曾经的中原霸主,如今眉头锁得像是打了死结。西边,秦国的商鞅变法后像头饿狼,不断东侵,夺了他河西大片土地;东边,齐国在马陵道让他折了太子申、丧了主力,大将庞涓也自刎了;南边的楚国也虎视眈眈。魏国,这个曾经战国首强的“魏氏”,如今四面受敌,疆土日削,霸业像指缝里的沙,眼看就要漏光了。
就在这满朝文武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富国强兵”之际,侍卫来报:邹人孟轲(kē),求见。
孟子。这个名字魏惠王听过。据说是个极有学问的儒者,在稷下学宫也很有名望,满口仁义道德。若在往日鼎盛时,惠王或许有兴趣听听这“名士”的高论,摆摆“礼贤下士”的姿态。但此刻,他心里只有火烧火燎的急迫:兵从哪里来?粮从哪里出?城如何守住?
他挥了挥手,带着一丝疲惫和最后的期望:“请进来吧。”或许,这大儒真有什么救急的奇谋呢?
一、开场就拧上:利与义的频道错位
孟子走进殿内,宽袍大袖,步履沉稳,向惠王施礼。惠王没多少寒暄的耐心,直接抛出了那个日夜煎熬他的问题:
“叟(sou,老先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梁惠王上》)
(老先生!你不远千里而来,肯定也有什么对我国有利的高见吧?)
一个“利”字,道尽了战国君主的普遍焦虑和现实诉求。我要的是办法,是能让魏国迅速强大、报仇雪恨、摆脱困境的实际利益!
孟子的回答,却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清水,兜头浇下: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大王!何必说利呢?只有仁义就够了。)
然后,他展开了一套逻辑:如果王开口就说“怎样对我国有利”,大夫就会想“怎样对我家有利”,士庶人就会想“怎样对我自身有利”。上上下下都争利,国家就危险了。只有讲究仁义,才是根本。
道理对吗?抽象来看,很有道理,甚至是治国的大原则。但落在当时魏惠王的具体情境里,这话无异于正确的废话,甚至是“何不食肉糜”的战国版。强敌环伺,刀架脖子,你跟一个快要破产的老板大谈“企业文化建设是根本,要先重塑价值观”,他听得进去吗?
两人的对话,从第一回合起,就完全不在一个频道。惠王要的是急救药,孟子开的是养生方。频道错位,注定了这场谈判的艰难与隔阂。
二、鸡同鸭讲:仁政蓝图与生存现实的碰撞
惠王毕竟是有阅历的君主,他耐着性子,继续问。话题转到他自己耿耿于怀的“痛点”:
“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遭灾),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梁惠王上》)
(我对于国家,真是尽心尽力了。河内遭灾,就把百姓迁到河东,把粮食调往河内;河东遭灾也这么办。看看邻国的政治,没有像我这样用心的。可邻国百姓不减少,我国百姓不增多,为什么呢?)
惠王在委屈,也在炫耀自己的“政绩”,更在困惑:我做得“不错”啊,为什么不见成效(人口不增)?他潜意识里期待的答案,或许是“您的办法还不够狠”、“赏罚不够分明”、“还需更大力度动员”之类法家式的建议。
孟子怎么答?他先打了个比方:“王好战,请以战喻。”然后就是那个着名的“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意思是:大王您喜欢打仗,这和那些邻国君主本质上没区别,都是驱使百姓去送死。您做的救灾调剂,只是小恩小惠,没触及根本。接着,他描绘了一幅“王道仁政”的终极蓝图: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cu,密)罟(gu,网)不入洿(wu,深)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孟子·梁惠王上》)
(不耽误农时,粮食就吃不完;细密的渔网不撒向大池,鱼鳖就吃不完;按季节砍伐山林,木材就用不完……七十岁的老人能穿上丝绸吃上肉,老百姓不挨饿不受冻……)
他告诉惠王,真能这么做,百姓会像水流向下一样归附你,谁也挡不住(“民归之,由(犹)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这幅蓝图美好吗?极其美好,简直是古典农耕社会的理想国。但对于当时的魏惠王而言,这蓝图太遥远,太“慢”了。他要立刻应对秦国的攻势,要解决眼下的军粮和兵源。孟子的方案,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和平建设,而惠王最缺的,就是时间。
三、谈判的死结:理想主义的“降维打击”
对话继续,但越来越像两条平行线。
惠王问:“吾惛(hun,糊涂),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我糊涂,做不到这地步。希望先生辅助我实现志向,明白地教导我。我虽然不聪明,愿意试一试。)
姿态似乎放低了,但“辅吾志”三个字很关键——他的“志”是什么?是恢复霸业,雪耻强国。他仍然希望孟子能在他的目标框架内,给出具体方案。
孟子却继续“升维”,谈“保民而王,莫之能御”,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谈“制民之产”……核心就一条:只要你发自内心行仁政,把百姓当人看,让他们安居乐业,天下自然归心,打仗什么的根本不需要,你就能“王天下”。
这简直是对战国“霸道”逻辑的彻底颠覆。在孟子看来,靠武力、权谋、严刑峻法得来的“霸”,是脆弱的、低级的;靠道德感化、民生福祉得来的“王”,才是稳固的、高级的。
可这在惠王和当时绝大多数务实派政治家看来,无异于空中楼阁。你不打仗,别人打你怎么办?你讲仁义,虎狼之秦跟你讲仁义吗?你不严刑峻法,怎么让百姓拼命耕战?怎么迅速集中资源?
孟子的道理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却悬浮在战国残酷现实的真空层。他的谈判,不是来提供具体解决方案的,而是来进行一次价值观布道,试图用“王道”的理想,去“降维打击”惠王心中“霸道”的执念。
结果可想而知。惠王最后的反应,史书没有明写,但那份失望与疏离,几乎能穿过竹简透出来。他客气地表示“寡人愿安承教”(我愿意安心接受教诲),但转过身,大概率对近臣叹息:“迂远而阔于事情!”(迁腐空泛,不切实际!)
四、孤独的布道者与时代的错位
孟子离开魏宫时,背影或许有些落寞,但步伐依然坚定。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学说在当下显得“不合时宜”,但他坚信自己掌握的是永恒的真理。他认为天下大乱的根源在于“利”字当头,人心坏了。救世的药方只能是“仁义”这剂猛药,哪怕药性太缓,看起来像杯水车薪。
这次谈判的失败,是两种思维模式的必然碰撞。是理想主义 VS 现实主义,是长期道德建设 VS 短期生存竞争,是终极解决方案 VS 应急管理方案。
孟子错了吗?从更长的人类文明史来看,他提出的“民本”、“仁政”思想光辉不朽。但放在战国那个“争于气力”的绝对现实主义竞技场,他的方案确实缺乏可操作的抓手。他的伟大在于坚持,他的悲剧在于时代的错位。
魏惠王错了吗?从他作为一个身处存亡之际的国君立场看,他需要立刻见效的强心针,而不是遥不可及的远景规划。他的困境是现实的,他的选择是无奈的。
这场对话没有赢家。孟子带着他的理想继续周游,去碰下一个壁。魏惠王则继续在现实的泥潭中挣扎,寻找或许更冷酷、但也更“有效”的办法。而历史的车轮,正沿着“霸道”的铁血轨道,隆隆向前,将越来越多“仁义”的呼喊,碾碎在尘埃里。
(第七十一章完)
孟子带着他“王道”的理想黯然离开大梁,而魏惠王在失望之余,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更实际、更残酷的领域——如何甄别忠奸,激励实效。就在东方的齐国,另一位君主齐威王,正在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关于官员绩效的终极审计。下一章,看即墨大夫与阿大夫,如何成为这场血腥KpI考核中的正反典型案例,而齐威王的那口沸腾的巨鼎,又将烹出怎样震慑朝野的管理学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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