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章台宫的青砖地,被初夏的日头晒得发烫,却压不住殿内弥漫的那股寒意。秦惠文王嬴驷(此时已称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上那份来自东方的紧急军报。竹简上的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针:
“魏、韩、赵、楚、燕,五国兵锋汇聚伊阙,号称五十万,以楚怀王为纵长,欲叩函谷关。”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函谷关是秦国的东大门,一旦被破,联军铁骑将直灌关中平原,孝公、商君两代人攒下的基业,可能毁于一旦。殿下的文武大臣,或面色凝重,或眼含惧色,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站在武官班列首位,那个沉默的身影——樗(chu)里疾,嬴驷的异母弟,以智谋着称,但面对五国合力,他紧锁的眉头也未曾舒展。
压力,像函谷关外的群山,沉甸甸地压在年轻的秦王心头。他刚刚车裂商鞅,用旧贵族的血勉强安抚了内部,正欲施展拳脚,外部却结成了如此庞大的“反秦联盟”。这联盟如同一个粗糙但坚固的绳套,正缓缓勒向秦国的脖颈。
就在这时,一个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的身影,从文臣班列中稳步出列。他穿着寻常的秦国深衣,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锥子,能刺穿一切浮华的表面。
“大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细微的骚动,“五国之众,不过土鸡瓦狗耳。其盟约之绳,臣有一策,可令其自解,不费我一兵一卒。”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集中到他身上——张仪。一个来自魏国、曾师从鬼谷子、在楚国令尹昭阳门下做过门客、最后带着满腹纵横术和一颗迫切想要证明自我的心投奔秦国的辩士。
秦王抬起眼,目光锐利:“何策?”
张仪躬身,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连横。”
一、诊断“合纵”:一盘各怀鬼胎的散沙
张仪没有立刻抛出他的“脚本”。他先像一位高明的医生,开始“诊断”眼前这个看似恐怖的“合纵”病体。
“大王请看,”他走到悬挂的列国地图前,手指划过那些被红线(象征合纵联盟)连接的国家,“魏,与我接壤,失河西之地,惧我最深,故为合纵急先锋。然其国弱,又处四战之地,首鼠两端,最易动摇。”
“韩,国小力微,夹在我与魏、楚之间,如惊弓之鸟,附从合纵,实为自保,并无死战之心。”
“赵,北有胡患,与我秦不直接接壤,加入合纵,多为声援,保存实力。”
“燕,远在东北,与秦无直接利害,参与合纵,不过虚张声势,刷存在感耳。”
“至于楚……”张仪的手指停在楚国的版图上,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地大物博,甲兵百万,确为劲敌。然楚王(怀王)贪而寡谋,好大喜功,其国内屈、景、昭等世族掣肘,令尹子兰等佞臣当道。其加入合纵,非为灭秦,实为夺‘纵长’虚名,并觊觎中原利益。且楚与齐有旧怨(之前楚国曾趁齐国君主更替伐齐),联盟之内,早有裂痕。”
他转过身,面对秦王和群臣,声音清晰如裂帛:“故所谓五国合纵,实乃一惧(魏)、一保(韩)、一观(赵)、一虚(燕)、一贪(楚)之松散组合。其心各异,其利不同。绳索虽粗,每股却方向不一,稍加外力,必自分崩!”
“我大秦要做的,不是硬撼这根粗绳,而是找到其中最脆弱、最易受力的几股,分别施压、利诱、离间,使其互相猜忌,先后退出。此所谓‘连横’——横向联结可联之国,纵向拆解敌国之盟。”
二、编写“脚本”:精准打击与利益交换的艺术
诊断完毕,张仪开始口述他的“拆解脚本”。这不是兵法,更像一套缜密的、针对各国君臣心理弱点的攻心程序。
第一行代码:稳住魏国,制造“安全幻觉”。
“魏国惧我,乃因河西之恨。可遣使密见魏襄王,示以重修旧好之意。可归还部分无关紧要的城邑(或承诺),并暗示:若魏退出合纵,秦愿与魏共分韩地。魏王贪婪,又恐独抗秦国,此议必使其心动犹豫,联军锋芒自钝三分。”
第二行代码:诱骗韩国,放大其恐惧。
“韩国最弱,最怕被首先开刀。可明发檄文,声言‘先攻韩,灭其社稷’。同时密使入韩,告知韩王:秦无意灭韩,只因韩附从合纵,不得不击。若韩肯背盟,或保持中立,秦不仅不攻,还可助韩抵御魏、楚觊觎。韩王惊惧之下,必不敢再为合纵前驱。”
第三行代码:远交近攻,利用齐楚矛盾。
“楚国乃合纵主力,然其贪。可秘密联络齐国(此时齐宣王在位,与秦无大仇),共谋伐楚。许以好处,使齐在东方牵制楚国。楚闻后院可能起火,又有齐秦夹击之虞,其北上争雄之心必减。同时,可派能言善辩之士入楚,重金贿赂楚王近臣(如靳尚之流),日夜进言伐秦无利、联秦可获地,从内部腐蚀楚王决心。”
第四行代码,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锁定“纵长”楚怀王,实施“斩首”式欺诈。
张仪眼中寒光一闪:“楚王贪土地,好虚名,又轻信易怒。此其死穴。臣请亲自使楚,面见楚王,许以重利——比如,佯称秦王愿献商於(wu)之地六百里(原楚地,被秦占领),换取楚与齐绝交,并退出合纵。”
他顿了顿,几乎能想象出楚怀王听到“六百里”时眼中放光的样子。
“楚王若信,则齐楚盟破,合纵失去最大支柱与名义领袖。待楚齐绝交,我秦自然‘翻脸不认’,所谓商於之地,一寸不予。楚王必怒而攻秦,然其时其已失齐援,孤立无援,我秦以逸待劳,可大破之。经此一骗一败,楚王信用扫地,楚国威望大跌,纵有再合纵之心,诸侯谁还信他?合纵大盟,不攻自破。”
这一套“组合脚本”,环环相扣,虚实结合。有军事威慑(对韩),有利益诱惑(对魏、楚),有远交近攻(联齐制楚),更有针对核心人物(楚怀王)量身定制的顶级骗局。它不追求在战场上同时击败所有敌人,而是追求在外交和心理层面,让敌人逐个、甚至主动地退出游戏。
三、运行与调试:张仪的“楚国之行”
秦王被说服了。他给了张仪全权,让他去“运行”这个危险的脚本。
于是,历史上着名(也着名无耻)的“张仪欺楚”事件上演了。
张仪风尘仆仆来到郢都,用他那一流的口才和精准的表演,成功忽悠了楚怀王。他描绘了一幅美妙的图景:楚国只需和那个总在背后说坏话的齐国绝交(“闭关绝约”),就能轻松拿回丢失已久的六百里商於之地,还能得到强大秦国的友谊,何乐不为?
楚怀王大喜过望,智商似乎瞬间清零。他立刻下令与齐国断交,并派了一名将军跟着张仪回秦国接收土地。
回到咸阳,张仪的表演进入第二阶段——“调试bug”。他假装从车上摔下来,称病三月不朝。楚将焦急催促,张仪才“勉强”露面,指着地图说:“从某至某,广袤六里,敬请笑纳。”——六百里变成了六里。
楚将愕然,回报楚王。楚怀王暴怒,感觉自己被当猴耍了,尊严扫地。他不管此时已与齐国交恶,不顾大臣屈原等人“勿动兵”的苦苦劝谏,悍然发兵攻秦。
结果,正如张仪脚本所写:失去齐援的楚军,在丹阳、蓝田连遭秦军重创,损兵折将,丢失汉中。楚怀王偷鸡不成蚀把米,成了天下笑柄。
经此一役,楚怀王这个“纵长”威信破产。而亲眼目睹楚国下场,魏、韩等国更加胆寒,对合纵彻底失去信心。第一次声势浩大的五国合纵攻秦,就这样被张仪一篇“欺诈脚本”结合后续的军事打击,拆解得七零八落,不了了之。
四、脚本的局限与代价:人心的变量
张仪的“连横”脚本,在当时取得了巨大成功。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为秦国化解了数次灭顶之灾,并成功将列国玩弄于股掌之间,实现了“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史记·张仪列传》)的战略目标。
然而,再精妙的脚本,也有其局限。
首先,它过度依赖对方君主的个人弱点(贪、愚、轻信)。 一旦遇到精明强干的对手(如后来的赵武灵王、齐湣王初期),脚本就容易失灵。张仪晚年赴魏为相,想拉魏事秦,就遇到了魏襄王(一说魏哀王)的硬钉子,未能完全如愿。
其次,它消耗的是国家的“政治信用”。 欺骗手段用多了,秦国在国际上的信誉就变得一文不值。各国君主即便一时上当,也会心存余悸,日后与秦交往必多提防,使得后来的外交成本越来越高。苏秦的合纵之所以能一度成功,正是利用了各国对秦国“虎狼无信”的普遍恐惧。
最后,它无法消除根本矛盾。 连横可以暂时拆散联盟,但秦与山东六国之间领土扩张的根本矛盾无法调和。拆散旧的,会有新的合纵形成(如苏秦后来组织的)。这迫使秦国必须不断重复“拆解-打击-再拆解”的循环,直至最终用绝对武力将六国物理消灭。
张仪像一位编写了顶级病毒程序的黑客,成功入侵并瘫痪了对手的防御系统。但他无法改变系统之间根本的敌对属性。他能做的,只是为秦国争取时间,削弱对手,等待那最终“格式化”所有敌对系统的、硬实力的碾压时刻到来。
当他在晚年回首,看到自己用无数谎言和权谋编织的“连横”网络,或许也会感到一丝疲惫。脚本可以重复运行,但人心被欺骗后的怨恨与警惕,会像野草一样,在每一次雨后又顽强地滋生。
(第七十六章完)
张仪的连横之术,如同一把精巧的钥匙,屡次捅开合纵联盟的锈锁。然而,钥匙用多了,锁芯会磨损,持锁之人也会打造更复杂的锁具。就在张仪志得意满、认为山东六国已是一盘散沙之时,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一个曾与他同师鬼谷、却选择了相反道路的纵横家——苏秦,正怀揣着一卷更宏大、也更具凝聚力的“合纵”路演方案,奔走于列国宫廷。他不再依赖欺诈与利诱,而是要构建一个基于共同恐惧与利益的“反秦共同市场”。下一章,看苏秦如何用他的三寸之舌与惊人毅力,将那些被张仪拆散的碎片,重新粘合成一柄试图扼住秦国咽喉的巨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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