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应允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枚石子，涟漪迅速扩散。
两日后，姬如雪亲自引路，将李天然和莹勾送到了城西旧染坊。这里地处凤翔边缘，毗邻贫民区与货运河道，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染料与河水混合的、略显刺鼻的气味。高耸的废弃染缸如同沉默的巨人，杂乱地堆砌在斑驳的围墙内，几间还算完好的砖瓦房充当了住所和库房，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檐下挂着经年的蛛网。
幻音坊的动作很快，一队杂役弟子在李天然他们抵达前，已匆匆将主屋和相邻的两间厢房打扫出来，换上了朴素的家具和被褥。谈不上舒适，但至少干净，能遮风挡雨。角落里堆放着幻音坊按“执事份例”送来的米粮油盐、布匹药材等基本物资，数量不多，但足够十余人半月用度。
夜枭、影羽以及其他伤势已无大碍的“萤火”成员，已先一步被安置在此。见到李天然，众人情绪都有些激动，尤其是看到首领虽然清瘦苍白，但眼神清亮、行走无碍时，更是松了口气。夜枭的断臂仍用木板固定着，吊在胸前，脸上却已有了血色。影羽则依旧隐在众人身后阴影里，微微点头示意。
“此地简陋，但胜在清静，也便于……隐匿。”姬如雪环视四周，语气平淡，“女帝有令，尔等既暂附幻音坊，当守坊内规矩，无事不得擅离此区域。一应所需，可按月申领。若有外敌来犯，可发信号求援，自有附近哨卡接应。”
她将一块刻有简单音律符文的木牌交给李天然：“此乃通行与求援信物，范围仅限城西。李首领伤势未愈，女帝特准苏先生每月初一、十五前来复诊。若无他事，我便回去复命了。”
“有劳姬姑娘。”李天然接过木牌，入手微沉，木质细腻，符文隐隐有内力流转的痕迹，显然是特制之物。
姬如雪又看了莹勾一眼，没再多言，转身带着人离去。
旧染坊内，暂时只剩下“萤火”众人。
气氛先是一松，随即又凝重起来。所有人都清楚，这并非真正的安顿，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与流放。
“首领，我们……”夜枭上前一步，低声开口，眼中满是不甘与担忧。
李天然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或略带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上，有伤后初愈的疲惫，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生死后、未曾熄灭的坚韧。
“此地，便是我们新的起点。”李天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女帝给了我们一块立锥之地，也给了我们一道枷锁。但这未尝不是机会。”
他走到院中一处稍高的石台上，秋日的阳光透过残破的屋檐，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憋屈，有不安。我们曾并肩作战，从绝境中杀出，不是为了在此地苟延残喘。”
众人目光汇聚，呼吸不自觉地放轻。
“但活下去，才有将来。”李天然语气转沉，“尤川死了，但李嗣源还在，凤翔的危机并未解除。我们如今力量微弱，如同暗夜萤火，强行与皓月争辉，只会粉身碎骨。”
他话锋一转，眼中重新燃起那令人熟悉的光芒：“所以，我们需要改变。从今天起，‘萤火’这个名字，对外，尽量少提。我们就是一群依附幻音坊求存的伤残旧部。对内——”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我们要像真正的染匠一样，沉下心来，梳理‘丝线’，调和‘颜料’，在这最不起眼的地方，织就一张属于我们自己的、坚韧而隐秘的网。这张网，要能感知风吹草动，要能传递无声信息，更要能在关键时刻……成为勒紧敌人咽喉的绳索！”
他没有描绘宏大的蓝图，而是给出了一个具体而艰难的任务——构建情报网络，在监视下隐秘发展。这正是他之前在医阁中与莹勾筹划的“暗桩”计划的扩大与深化。
夜枭等人眼中逐渐亮起光芒。他们不怕艰难，怕的是没有方向和希望。
“夜枭，你伤未愈，负责内部整顿、人员管理和基本防御布置。此地虽然偏僻，但防御不能松懈，尤其是针对可能来自内部（幻音坊）的‘关注’。”李天然开始分派任务。
“是！”夜枭挺直腰板。
“影羽。”李天然看向阴影，“你负责对外联络与发展‘暗桩’。按照我们之前议定的原则，宁缺毋滥，安全第一。重点方向：码头苦力、走街货郎、茶馆酒肆伙计、以及……幻音坊外围那些不得志的底层仆役。初期以收集市井流言、监控通文馆及陌生势力动向为主。”
“明白。”影羽的声音简短有力。
“其他人，各司其职，养伤、训练、熟悉环境。同时，”李天然强调，“每个人都要学会至少一门手艺——染布、修缮、烹煮、甚至识字算账。我们要看起来，像是一群真正打算在这里扎根过日子的人。”
众人齐声应诺。虽然前路艰难，但首领的清晰指令和那份一如既往的冷静，让他们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莹勾自始至终抱臂站在李天然侧后方，血眸平静地看着他安排一切。直到众人散去，各自忙碌，她才走到李天然身边，低声道：“你的伤，不宜劳神。”
“不劳神，心更乱。”李天然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丝倦色，“走吧，看看我们的‘新家’。”
主屋有三间，李天然住了东间，莹勾住了西间，中间算是厅堂兼书房。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桌上已摆好了纸墨笔砚和几本常见的书籍，是幻音坊送来的“标配”。
李天然在桌边坐下，莹勾为他倒了杯水。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织网’？”莹勾问。她知道李天然的计划不止刚才说的那些。
李天然铺开一张粗糙的凤翔城草图，这是影羽早就准备好的。他用笔在旧染坊位置画了个圈。
“这里是我们的‘根’，要稳，要像普通染坊一样运作起来，甚至……可以真的接点小生意，掩人耳目，也能补贴用度。”他在图上几个点做了标记，“影羽负责的‘暗桩’，是网的外延和触角。但我们还需要一个‘中枢’，一个能快速分析、传递指令、并且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指了指旧染坊后院那几口巨大的、早已废弃不用的地下染池：“那里，可以改造。需要可靠的人手，秘密进行。这件事，只能交给夜枭和绝对核心的几个人。”
莹勾血眸微动：“你想建一个地下的……”
“情报枢纽，也是最后的退路。”李天然点头，“不求奢华，但求隐秘、坚固、有基本的生存保障。此事不急，但必须开始筹划。”
他揉了揉眉心，伤后初愈的身体，一番思虑安排下来，确实感到疲惫。“另外，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说。”
“我需要了解幻音坊内部更详细的结构，尤其是中下层的人员构成、派系关系、以及他们对女帝、对通文馆、对外来势力的真实看法。”李天然目光深邃，“阿竹那条线太细，只能传递碎片信息。我们需要更直接、更高效的渠道。”
莹勾看着他：“你想让我潜入幻音坊内部？”
“不。”李天然摇头，“那样风险太高，也容易被高手察觉。我是想……让你‘偶然’发现一些东西，或者，‘帮助’一些幻音坊的人。”
他压低声音：“比如，在幻音坊弟子巡逻的必经之路上，‘恰好’留下点无关紧要但能引起他们内部猜疑的‘线索’；或者，在某个幻音坊外围弟子遇到‘麻烦’时，‘恰好’路过解围，获取其信任。目标要选好，最好是那些地位不高、但有上进心、或对现状有所不满的。”
莹勾血眸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是更主动、更有引导性的渗透，通过制造偶发事件和施以小恩，潜移默化地发展内线。
“麻烦，但可行。”她评价道，“人选，我来挑。”
“小心。”李天然叮嘱。
莹勾没回应，只是将水杯往他面前又推了推。
接下来的日子，旧染坊如同一个生锈的齿轮，开始缓慢而顽强地重新转动。
白天，院子里晾晒起试验性的染布，颜色不算均匀，但勉强能看。夜枭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兄弟，真的接了些附近贫民区送来修补、改色的旧衣布料活计，虽然赚不了几个钱，却让染坊有了烟火气。影羽神出鬼没，偶尔带回一些加密的信息碎片。其他人员或锻炼恢复，或学习李天然要求的手艺，偶尔还会被派去附近采买，与左邻右舍混个脸熟。
李天然大部分时间留在屋内“养伤”，实际上却在不断整理分析影羽和阿竹传来的信息，规划着地下枢纽的改造草图，并开始尝试梳理凤翔的物价、物流、人员流动规律，试图从中找到可供利用的脉络。他的内力恢复依旧缓慢，但每日坚持按照苏芷教导的方法调息，配合那枚铜钱偶尔传来的暖流，经脉的隐痛在逐渐减轻。
莹勾的行踪越发飘忽。她有时会消失大半天，回来时身上带着夜露或市井的气息，偶尔会随手丢给李天然一两件不起眼的小物件——半块带有特殊划痕的砖瓦、一片写满暗号的干枯树叶、甚至是一包还温热的、来自某个特定摊贩的糕点。这些都是她“偶然”帮助或接触的幻音坊底层人员，在特定信号下传递出的、经过加密的简单信息。
信息依然零碎，但拼图正在一点点完善。李天然知道了幻音坊内哪位管事克扣了下属例钱，哪位小头目与通文馆的某个小头目有私下的酒肉往来，哪处哨卡的值守最是松懈敷衍……
而外部，凤翔的局势在李嗣源的推动下，继续朝着对幻音坊不利的方向滑动。通文馆控制的几条商路开始对与幻音坊关系密切的商家提高“抽成”，城东两家原本由幻音坊庇护的绸缎庄突然转投通文馆，理由是“寻求更大靠山”。市井间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女帝“苛待下属”、“无力庇护”的闲言碎语，虽未指名道姓，但指向明确。
晋王那边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那批河北口音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再无踪迹。但这反而让李天然更加警惕，真正的威胁，往往隐藏在彻底的静默之下。
这日黄昏，李天然正在屋内对照着草图修改地下染池的通风设计，影羽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窗外，轻轻叩响了窗棂。
“首领，有急报。”影羽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进。”
影羽闪身入内，身上带着秋夜的寒气。“两个消息。第一，通文馆‘信’字门副门主，昨日秘密离城，方向似是太原。”
太原！晋王李克用的老巢！李嗣源果然与晋王有勾结，或者至少，开始了实质性接触！
“第二，”影羽顿了顿，“我们的人在码头发现李星云的踪迹，他带了那个叫陆林轩的姑娘，还有……一个背着大剑的汉子，似乎是刚乘船抵达凤翔。他们很低调，但好像……在打听‘萤火’和您的消息。”
李天然手中的炭笔“啪”一声，断成了两截。
李星云！这位真正的“不良人”主角，竟然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凤翔！而且，在找他和“萤火”？
风雨欲来的凤翔，随着这位身负龙泉宝藏秘密、牵动天下目光的“前朝遗孤”的到来，瞬间被推向了更加不可预测的漩涡中心。
李天然缓缓放下断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旧的棋盘尚未厘清，新的、更庞大的棋手，已然入场。
他轻轻吸了口气，对影羽道：“知道了。让我们的人，只观察，不接触，更不要暴露。另外，把李星云抵达凤翔的消息，用最自然的方式，‘漏’给幻音坊的人知道。”
“是。”影羽领命，悄然而退。
屋内重归寂静。莹勾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血眸看着他。
“麻烦大了？”她问。
李天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旧染坊围墙外那一片逐渐被夜色吞没的贫民区屋顶。
“麻烦，也是机会。”他声音低沉，眼中却重新燃起那簇名为“算计”的火焰，“李星云这块石头砸进来，这潭水，谁也别想独清了。或许……这正是我们这簇微弱萤火，真正可以开始燎原的风口。”
夜色彻底笼罩了旧染坊，远处凤翔城中心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繁星倒坠。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一张尚未完成的网，正在寂静中，悄然等待着席卷而来的风暴。
（第122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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