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刺入病童人中穴的银针上，以及那孩子微弱却重新出现的呻吟和抽搐上。
崧蕃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他身边的贵妇人，也停止了啜泣，双手紧紧捂住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希冀。
柳老郎中瘫软在地，看着自己那个一向被视为“懦弱无能”的外孙，此刻竟敢在总督面前施针，还真的引动了垂死孩童的反应，一时间心胆俱裂，脑中一片空白。他想喊，想阻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几位总督费劲心思请来的太医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疑虑。人中穴确实是急救要穴，用于厥症、中风昏迷等，但这孩子的情况，邪祟入体，油尽灯枯，岂是一针能救的？这小子，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真有几分门道？
林景云神色不变，手指再次捻动银针，以一种特定的频率和力度进行刺激。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搭在了孩子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如游丝的脉搏。
脉象细数，急促无力，体温滚烫，呼吸短促，颈项似乎有些僵硬……结合之前的描述——高烧三天，惊厥，太医束手无策——林景云心中雪亮。
这不是什么邪祟附体！这是典型的急性化脓性脑膜炎症状！高热、惊厥、昏迷，颈项强直……病原体侵入脑脊液，引起颅内感染，颅压升高，若不及时控制感染、降低颅压，死亡率极高！
针刺人中，只能暂时刺激呼吸中枢，争取一点时间，根本无法解决病根——那该死的细菌感染！
必须上抗生素！
可是，在这个时代，哪里来的抗生素？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青霉素！盘尼西林！
他记起前世医学史，弗莱明发现青霉素，源于被霉菌污染的培养皿。青霉菌能够分泌抑制细菌生长的物质……
条件简陋，没有培养基，没有提纯设备，但这孩子等不了！他必须冒险一试！用最原始、最土的办法，尝试提取哪怕一点点具有抑菌效果的青霉菌代谢产物！
“不够！”林景云猛地抽回银针，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针灸只能暂时吊命，无法祛除病根！令公子颅内邪火炽盛，已伤及脑髓，必须立刻施以雷霆手段，清热解毒，否则……必死无疑！”
“你……你还想做什么？”崧蕃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被吊起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惧。
“我需要几样东西！”林景云目光扫过室内，快速说道，“取府上最好的高浓度白酒来，越多越好！干净的棉布或者细麻布，要煮沸消毒过的！一口干净的锅，大量沸水！还有，立刻派人去药房，取金银花、连翘、蒲公英、地丁，各三两，要最新鲜的！”
“酒？棉布？还要这些草药？”一个年长的太医忍不住皱眉，“小子，人命关天，岂容你如此胡闹！这些东西，如何能治脑髓之症？”
“是啊，总督大人，此子来历不明，言行怪异，万不可轻信啊！”另一个太医也附和道，他们治不好，总不能让一个毛头小子抢了功劳，更怕他治出问题，自己也受牵连。
“闭嘴！”崧蕃猛地回头，厉声喝止了太医们的质疑。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林景云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既有抓住救命稻草的渴望，也有孤注一掷的疯狂，“本督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用什么东西！只要能救活我儿，你要什么，本督给什么！”他顿了顿，语气再次变得森寒，“但若是……哼！”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凛冽的杀意，让室内的温度骤降。
“时间不多了。”林景云没有理会那杀意，只是平静地催促，“令公子每多拖延一刻，生机便流逝一分。这些东西，是用来‘以毒攻毒’，拔除病灶的关键！”
他必须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来解释。酒精消毒，在他口中变成了“以烈酒之阳刚，驱阴邪之气”；煮沸消毒，是“去秽存净”；至于那些清热解毒的草药，则是辅助，也是一层掩护，万一他那土法提取青霉素的尝试失败，这些草药本身也具有一定的抗炎作用，聊胜于无，更能让他的行为看起来不那么惊世骇俗。
“快去！”崧蕃不再犹豫，对着身边的亲兵和下人怒吼道，“按他说的，立刻去办！半刻钟内，东西必须送到！谁敢耽搁，杀无赦！”
总督一声令下，整个总督府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很快，高度数的烧刀子被成坛地搬了进来，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一大摞用沸水煮过、还冒着热气的干净棉布也送到了。一口小巧的黄铜药锅和炭炉被架起，沸水滚滚。金银花、连翘等草药也由药铺学徒飞奔送至，带着清新的药草香。
林景云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外公，低声道：“外公，帮我把这些草药捣烂。”
柳老郎中此刻六神无主，听到外孙的吩咐，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草药，颤抖着手开始用药杵捣碎。他不知道景云要做什么，但他知道，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祈祷奇迹发生。
林景云则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坛烧刀子前，舀出大半碗，先仔细地清洗自己的双手，从指尖到手肘，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那认真的程度，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然后，他拿起一块煮沸过的棉布，浸透了烈酒，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病童额头、颈部、腋下、腹股沟等部位，进行物理降温。同时，他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霉菌。
这个时代，食物保存不易，角落里，或者一些储存的干货上，或许能找到……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竹篮上，里面似乎装着一些发霉的陈皮。
有了！
他快步走过去，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拿起一片长满青绿色霉斑的陈皮，凑近了仔细观察。没错，是青霉！虽然无法确定是能产生青霉素的菌株，但现在只能赌！
他小心地用干净的镊子（从太医的针包里找到的）刮取了一些青绿色的霉菌，放入那个黄铜药锅中。然后，他将捣烂的金银花、连翘等草药也一并放入，倒入少量烈酒和滚烫的沸水，盖上锅盖，用文火慢慢熬煮。
这个过程，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他……他在做什么？”
“用发霉的东西入药？疯了！简直是疯了！”
“总督大人，这……”几个太医脸色发白，想要再次劝阻。
崧蕃摆了摆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他没有阻止。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选择了。死马当活马医！
林景云充耳不闻，神情专注地控制着火候，并不时用消过毒的木勺轻轻搅拌。他在尝试用酒精和高温，提取青霉菌可能产生的代谢物，同时，那些清热解毒的草药也能析出一些有效成分。这是一种极其粗糙、近乎碰运气的“土法提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药锅里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酒气、药草香和淡淡霉味的奇特气味。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景云熄灭了炭火。他用几层煮过的干净细麻布作为滤网，小心翼翼地将锅中那浑浊的、呈现出淡黄绿色的液体过滤出来，得到小半碗浓缩的药汁。
这碗药汁，看起来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甚至有些恶心。
“这……这就是你说的‘雷霆手段’？”崧蕃看着那碗颜色诡异的药汁，声音干涩。
“是。”林景云端着药碗，走到床前，“此药性烈，能直达病灶，清除邪毒。但虎狼之药，亦有风险，需小心灌服。”
他没有多做解释，解释了他们也听不懂。他用一个小巧的银勺（也是从太医那里“借”来的，用烈酒反复擦拭消毒），舀起一小勺药汁，轻轻撬开病童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将药汁滴入他的口中。
孩子处于昏迷状态，吞咽反射很弱。林景云耐心地、一滴一滴地喂着，同时手指轻轻按摩他的喉部，帮助吞咽。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用发霉的东西熬制的药汁，喂给总督的宝贝儿子……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柳老郎中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心中默念着漫天神佛保佑。
贵妇人再次用手帕捂住了嘴，眼中泪水汹涌而出，身体摇摇欲坠。
崧蕃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他死死盯着儿子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小半碗药汁，喂了足足半个时辰。
喂完药，林景云再次为孩子施针，这次选取的是曲池、合谷、大椎等穴，以清热泻火，辅以足三里、气海，以固本培元。他的手法依旧稳健精准，与刚才判若两人。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崧蕃说道：“总督大人，药已喂下，针也施了。接下来，就要看令公子的造化了。每隔一个时辰，我会再喂一次药，并施针巩固。期间，注意保持室内温暖通风，不可惊扰。”
“要……要多久才能见效？”崧蕃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今夜。”林景云给出了一个相对保守的回答。急性脑膜炎的治疗需要过程，他那土法青霉素的效果和剂量都难以控制，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接下来的等待，是真正的煎熬。
时间仿佛凝固了。内室里，除了病童微弱的呼吸声，炭炉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喘息，再无其他声响。
崧蕃像一尊石像，守在床边，一动不动。他的夫人被丫鬟扶到一旁坐下，目光却片刻不离自己的儿子。太医们站在角落，神色各异，有好奇，有不屑，也有隐隐的担忧。柳老郎中则跪坐在地上，双手合十，嘴唇嗫嚅，不知在祈祷着什么。
林景云则盘膝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板上，闭目调息。他并非真的在休息，而是在集中精神，仔细倾听着孩子的呼吸变化，感知着室内气场的微妙流动。同时，他也在快速恢复着消耗的精力。刚才那一连串的操作，对他这具虚弱的身体而言，负荷极大。
又过了一个时辰。
林景云睁开眼，起身再次检查孩子的情况。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滚烫了？脉搏依旧微弱，但好像……有力了一点点？
他再次过滤了剩下的药汁，小心地喂了下去。然后，再次施针。
就在他施针完毕，准备收针的时候，异变突生！
“咳……咳咳……”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从病童的喉咙里发出！虽然微弱，但清晰可闻！
紧接着，孩子紧闭的眼皮，似乎颤动了一下！
“动了！动了！老爷！孩子动了！”贵妇人猛地站起身，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随即又死死捂住嘴，生怕惊扰了什么。
崧蕃一个箭步冲到床前，俯下身子，眼睛瞪得如同铜铃：“麟儿？麟儿！你醒了吗？”
病童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对外界的声音有了反应，身体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直不动，反而轻轻扭动了一下。那原本青紫的脸色，似乎也褪去了一些，显露出一丝病态的苍白。
最明显的变化是呼吸！虽然依旧带着杂音，但比之前深长、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随时可能断绝的游丝状态！
“热……热退了些……”一个太医忍不住上前，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失声惊呼，“真的退了些！”
有效！
林景云那碗用发霉陈皮和草药熬制的、看起来如同毒药的诡异药汁，竟然真的有效！
崧蕃猛地转过头，看向林景云，眼神中充满了激动、狂喜、以及难以置信的震撼！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这个刚刚还被他视为疯子、骗子，甚至准备随时将其挫骨扬灰的少年，竟然真的……真的把他的儿子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一步！
室内压抑的气氛瞬间被一股狂喜的暗流冲破！
柳老郎中老泪纵横，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是恐惧后的释放，也是难以言喻的激动。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羞愧、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们行医多年，饱读医书，甚至有宫廷经验，却对这急症束手无策，断定孩子必死无疑。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用如此粗野、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的方法，却立竿见影！
这简直是……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林景云看着众人的反应，心中也是微微松了口气。第一步，赌赢了！他那土法炮制的“青霉素”，加上清热解毒的草药，以及针灸的辅助，总算起到了作用，暂时控制住了致命的炎症风暴。
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孩子的命暂时保住了，但后续的治疗和护理同样关键。而且，他这一手石破天惊，固然解了外公之危，赢得了总督府的关注，但也必然会引来无数的审视、猜忌，甚至……觊觎。
他抬起头，迎上崧蕃那灼热而复杂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依旧是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总督大人，令公子暂时脱离了险境，但病根未除，仍需小心看护。后续治疗，还需按时用药，持续施针。今夜最为关键，若能安然度过，便有七成希望能彻底痊愈。”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崧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污垢，眼神却清亮得如同寒星的少年，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一切……都听你的！只要能治好麟儿，本督……欠你一条命！”
这位权倾云贵的封疆大吏，此刻，竟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少年，许下了如此沉重的承诺！
室内，灯火通明，映照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也映照着少年那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影。
一场生死豪赌，林景云，暂时胜出。但他知道，更大的风浪，或许才刚刚开始。他不仅要治好这个孩子，更要借此机会，彻底撬动自己命运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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