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那冰冷决绝的背影,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景辉紧绷的神经。他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门槛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那是绝望到极致的呜咽。
“弃子……我成了弃子……”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寒意,比昆明冬夜的冷风更刺骨,从四肢百骸涌入心肺,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僵了他的思维。
不!不能就这样完了!
一股求生的本能猛地窜起,像电流般击穿了他麻木的躯壳。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眼中布满了血丝,疯狂的神色取代了之前的死寂。
账本!
对!还有账本!
他和皮埃尔勾结的所有明细,每一次的银钱往来,每一批海盐的入账出账,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几本秘密账册上!那是他为了防止皮埃尔赖账,也为了日后分红时有凭据,特意留下的铁证!
可如今,这铁证却成了悬在他头顶的铡刀!
皮埃尔想金蝉脱壳,把所有罪责推给他?做梦!只要烧了那些账本,死无对证,官府就算抓了他,也难以将他和布兰德商行彻底捆绑!没有直接的物证,单凭一些供述,总有转圜的余地!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必须回去!立刻!马上!赶在官府的人找到那里之前,把那些该死的东西烧成灰烬!
“备马!快备马!”林景辉冲着院外凄厉地嘶吼,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一个仆人连滚爬带地跑了进来,被他狰狞的模样吓得面无人色:“老……老爷……”
“备马!听不见吗?!”林景辉一把抓住仆人的衣领,用力摇晃着,“去我城西的宅子!快!”
那处宅院是他暗中购置的产业,用来存放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账本就在那里的密室里!
仆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应着,挣脱开去准备马车。
林景辉焦躁地在原地踱步,双手不停地搓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念头疯狂搅动。皮埃尔的背叛,林景云那张总是带着嘲讽的脸,报纸上刺眼的标题,街上愤怒的人群……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最终都定格在那几本厚厚的账册上。
烧掉它们!一定要烧掉!
马车很快备好,林景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连声催促:“快!再快点!”
马夫不敢怠慢,扬起鞭子,马车在偏僻的巷道里狂奔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哐当哐当的急促声响,如同敲响的丧钟。
一路疾驰,林景辉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撩开车帘,紧张地向外张望。街道上,虽然已是深夜,但仍有不少地方灯火通明,隐约能看到成群结队的人影,听到愤怒的口号声遥遥传来。
“严惩奸商!”
“打倒林景辉!”
“法国佬滚出去!”
每一声呼喊,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慌忙放下车帘,缩回角落,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他不敢想象,一旦自己落入这些愤怒的市民手中,会是怎样的下场。
煎熬中,马车终于抵达了城西那处僻静的宅院。这里远离闹市,黑漆漆的,透着一股阴森。
林景辉踉跄着跳下马车,也顾不上吩咐仆人,用颤抖的手掏出钥匙,摸索着打开了厚重的院门。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他一头冲进院子,直奔书房。书房内,陈设雅致,与他此刻狼狈疯狂的模样格格不入。他扑到书架前,摸索着转动了一个不起眼的瓷瓶。
“咔哒。”
书架侧面,一扇暗门应声弹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林景辉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通道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他点亮壁龛里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前方。通道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密室。
密室中央,放着一个沉重的红木箱子,上面挂着一把黄铜大锁。
“就是它!”林景辉眼睛放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急忙从怀里掏出另一把钥匙,哆哆嗦嗦地对准锁孔。
手抖得太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插进去。
“咔嚓!”
锁开了!
他掀开沉重的箱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七八本厚厚的账册,深蓝色的封皮,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年份和月份。
这就是他的催命符!
林景辉一把将账册全部抱了出来,堆在地上。他环顾四周,密室里没有火盆。他想也没想,抱着账册跌跌撞撞地跑出密室,回到书房。
书房里有一个铜制的炭盆,是冬天取暖用的,里面还有些未燃尽的木炭。
他将账册一股脑地扔进炭盆,然后从油灯里引出火苗,点燃了账册的一角。
火苗舔舐着干燥的纸张,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映照着林景辉扭曲而狂喜的脸。
“烧!烧!都烧掉!”他状若疯癫,跪在炭盆边,不断用手扒拉着,确保每一页纸都被火焰吞噬。
纸张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刺鼻的浓烟弥漫开来,呛得他不住咳嗽,眼泪直流,但他毫不在意,反而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歇斯底里。
“哈哈……哈哈哈……烧干净了!全烧干净了!”他看着盆中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只剩下一堆漆黑的灰烬,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瘫倒在地。
“林景云……皮埃尔……你们等着……没了证据……我看你们怎么定我的罪……”他喘着粗气,脸上混合着烟灰和泪水,表情狰狞而得意,“只要我能逃出去……我还有机会……我还有……”
他沉浸在毁灭证据后的虚假安全感中,完全没有留意到,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当他还沉浸在《滇报》号外带来的毁灭性打击中时,另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间书房。
那是阿武,林景云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彼时,书房静谧,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阿武按照林景云的吩咐,凭借高超的开锁技巧,轻易地打开了院门和书房门。他甚至不需要去寻找那隐蔽的机关,林景云早已通过安插在林景辉身边的眼线,摸清了这处密室的位置和开启方法。
暗门打开,密室里的红木箱子静静矗立。阿武没有丝毫犹豫,用特制的工具迅速打开了铜锁。
箱内的账册,散发着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味道。阿武借着微弱的火折子光芒,迅速翻阅,精准地找到了记录着与布兰德商行资金往来、海盐购销数量、以及与某些官员暗中交易的关键几册。
林景云早就料到林景辉狗急跳墙,会销毁证据,因此提前布局。他要的不是阻止林景辉销毁原件,那反而会打草惊蛇。他要的是,让林景辉自以为销毁了所有罪证,放松警惕,然后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拿出复制的铁证,给予他致命一击!
阿武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纸笔,借着昏暗的光线,开始飞快地誊抄。他的动作熟练而精准,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名字,每一笔交易,都清晰地落在新的纸页上。时间紧迫,他只誊抄了最关键的部分,那些足以将林景辉和布兰德商行钉死的记录。
密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阿武沉稳的呼吸声。
完成誊抄后,阿武仔细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他将誊抄好的纸张小心折叠好,贴身藏好。然后,他将那几本被翻阅过的账册原样放回箱中,不留一丝痕迹。箱子锁好,暗门关上,书架恢复原状。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悄无声息。
阿武离开时,就像他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气息,以及那被精确复制的罪证,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
而此刻,林景辉瘫倒在灰烬旁,大口喘息着,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疯狂。他以为自己烧掉的是罪证,烧掉的是绝路。
他哪里想得到,他烧掉的,仅仅是纸张而已。真正的天罗地网,早已悄然织就,正冰冷地等待着他自投罗网。那盆中的灰烬,不是罪恶的终结,而是他命运的预演。
窗外,远处的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但对于林景辉而言,这或许将是他人生中最为漫长、也最为黑暗的一天。官府的抓捕令,恐怕已在路上。而林景云那双平静却锐利的眼睛,似乎已经穿透了层层阻碍,落在了他这具肮脏不堪的灵魂之上。
一种莫名的寒意再次袭来,比刚才皮埃尔离开时更加强烈。林景辉打了个冷颤,抱着胳膊,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望着那堆死寂的灰烬,眼中残存的得意慢慢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真的……都烧干净了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疲惫和恐惧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吞没。他闭上眼睛,只想暂时逃离这残酷的现实,哪怕只有片刻的安宁。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安宁,早已是他生命中最奢侈的东西。在他烧毁账本、自以为获得喘息之机的时候,按察司衙门的捕快们,已经接到了总督府下发的、措辞严厉的海捕文书。他们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朝着城西这处偏僻的宅院,一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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