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督军府内，那份来自云南的电报已经被戴戡亲自下令销毁的烟土熏出了一股决绝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与草木灰烬的气息，却涤荡了府中众人心中最后一丝对鸦片的留恋。
戴戡站在庭院中央，脚下是刚刚熄灭的灰堆，他环视着面前一张张神情复杂的脸，有商会代表，有省府要员，也有他麾下的青年军官。
“诸位，”戴戡的声音沉稳有力，压过了庭院外街道上的嘈杂，“昨日之贵州，已随这堆灰烬一同死去。今日，我们要踏上一条新生之路。”
一名商会的老会长颤巍巍地拱手，脸上满是肉痛和不解：“督军，烧了烟土，断了财路，我们……我们拿什么活？全省的开销，军队的粮饷，这……”
“活路，就在我们脚下！”戴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林少川的电报，你们都看过了。他没有说空话，他邀请我们去看一条已经走通的路！我意已决，组建一支考察团，即刻启程，前往云南！”
人群中一阵骚动。
“我，戴循若，亲自带队。”戴戡的目光扫过众人，“商会必须派代表同去，你们要去看看，不靠烟土，生意要怎么做，钱要怎么赚！省府各司，也要派员，去学学云南的民政、财政是如何运转的！还有……”
他的目光落在几名身姿笔挺的青年军官身上，其中一人，正是新晋崭露头角的王家烈。
“王家烈，你带上几个讲武堂分校速成班的优秀学员，一同前往。你们要去看看，云南的军队，云南的军营，云南的兵工厂，究竟是什么样子！看看一支不靠烟枪、不靠大洋，而是靠着钢铁意志和家国信念武装起来的军队，是何等的强大！”
王家烈、吴绍周、王天培、柏辉章等人挺身立正，眼中迸发出炙热的光芒，齐声应道：“是！督军！”
戴戡点点头，转向身旁的幕僚：“去，备一份厚礼，以我个人的名义，去讲武堂分校，请蒋百里总参谋长，与我们一同返滇。百里先生援黔一年有余，劳苦功高，也该回去看看云南的新气象了。”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蒋百里是林景云派来的，是西南联合参谋部的总参谋长，更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军事大家。有他同行，这趟云南之行，不仅多了一位重量级的见证者，更增添了一份滇黔两省亲密合作的象征意义。
戴戡相信，当蒋百里这位军事巨擘亲眼见证云南的工业和军事实力后，他的判断，将比任何人的言语都更有分量，更能坚定贵州上下改革的决心。
“林少川既然敢把家底亮给我们看，”戴戡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回响，“我们贵州，就要有去看，去学，去追赶的勇气！此行，不为乞讨，不为哀求，只为求一条强省之路，一条救国之路！”
他转身，大步走向府外，声音如洪钟：“备马！全员即刻出发！”
身后，商人的疑虑、官员的担忧，在戴戡这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下，渐渐被一种名为“希望”的陌生情绪所取代。他们看着督军决绝的背影，再想想电报里那个气魄吞天的承诺，心中也燃起了一团火。
或许，真的有一片新天地，在等着他们。
考察团一行快马加鞭，离开了阴霾笼罩的贵阳。
出城之后的路，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意外的顺畅。
以往出省的官道，坑坑洼洼，狭窄泥泞，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走上几十里地便人困马乏。可现在，他们脚下的路，宽阔平整，路基用碎石和黄土夯筑得异常坚实，马蹄踏在上面，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车轮滚滚，再无颠簸之苦。
“这……这就是滇黔公路？”一名商会代表策马赶到戴戡身边，满脸的不可思议，“去年听闻云南派人来帮我们修路，还以为是做做样子，没想到……这才一年多，竟然已经修得这么好了！”
戴戡勒住马缰，看着眼前这条向着远方山峦延伸的灰色长龙，心中感慨万千。这项工程，是他顶着省内巨大的财政压力和守旧势力的反对，力排众议与云南达成的合作。当时，他只将其看作是林景云释放善意、加强联系的政治姿态。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这条路的份量。
“路通财通，古人诚不我欺啊。”戴戡喃喃自语。
蒋百里骑着一匹神骏的枣红马，来到戴戡身侧，他的目光深邃，看得比商人更远。他扶了扶眼镜，缓缓开口：“循若兄，这不止是财路，更是军路，是国路。”
王家烈等青年军官立刻凑了过来，神情专注地聆听。
“你们看，”蒋百里用马鞭向前一指，“这条路，将贵阳到昆明的路程，缩短了何止一半？过去，两省之间调兵，消息传递就要十天半月，大军开拔更是旷日持久。现在呢？一支轻装部队，七日之内便可抵达。西南三省，川、滇、黔，唇齿相依。过去这嘴唇和牙齿之间，隔着崇山峻岭，联系不畅。现在，林少川用这条路，把三省的骨骼用最坚实的筋络连接了起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这不是一条路，这是西南的血脉！它能让我们的物资、兵员、命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动起来。对外，它是一柄可以随时集中力量刺出去的利剑；对内，它是一张可以互相支援、牢不可破的坚盾。林少川在下一盘大棋，一盘以整个西南为棋盘，以国家存亡为赌注的大棋。”
王家烈等人听得心神激荡，热血沸腾。他们之前只觉得路好走了，此刻经蒋百里一点拨，瞬间明白了这背后恢弘的战略格局。他们再看脚下的路，眼神里已经充满了敬畏。
戴戡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握住了缰绳。他心中的震撼，比任何人都要强烈。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林景云、蔡锷等人同为护国元勋，眼界格局不输于人。可今天，他才发现，当自己还在为一省的财政焦头烂额时，林景云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整个中国的未来。
这份差距，让他羞愧，更让他追赶的意念无比坚定。
行出百余里，前方传来震天的号子声和钢铁的敲击声。
一座巨大的山谷横亘在前，道路在这里中断，数千名工人如蚂蚁般附着在悬崖峭壁之上，开山凿石，修建桥梁。巨大的“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旗帜和“西南技术援助团”的旗帜，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戴戡下令队伍停下，一行人翻身下马，走向那热火朝天的工地。
一名皮肤黝黑、肩膀宽阔，穿着云南方面技术人员制服的中年人快步迎了上来，敬了个礼：“报告戴督军！滇黔公路贵州段总负责人，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二团团长周平，向您报到！”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军人的干练。
“周团长，辛苦了！”戴戡回了个礼，看着眼前壮观的景象，由衷地说道。
“为国家修路，为同胞造福，不辛苦！”周平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林主席常说，要想富，先修路！这条路早一天修通，贵州的百姓就能早一天过上好日子！”
戴戡注意到，工地上不仅有贵州本地的民夫，更有大量穿着同样制服的云南技术人员。他们并非指手画脚的监工，而是亲自操作着风钻，亲自调配着水泥，手把手地教导着身边的贵州工人。那些贵州工人脸上没有麻木和呆滞，反而充满了学习新技能的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
一名来自贵州的官员小声对戴戡说：“督军，您看，云南人是真把技术教给我们。这开山用的炸药配比，搭设索道的技巧，他们一点不藏私。我们派来的人，如今都能独当一面了。”
戴戡重重地点头，心中那股暖流再次涌起。林景云的援助，不是施舍，而是真正的扶持。他不仅给钱给物，更是在为贵州培养自己的造血能力。
他走上前，拍了拍周平的肩膀，郑重地说道：“周团长，我代表贵州四千万父老，谢谢你们！谢谢林主席！”
周平挺直了胸膛，大声道：“戴督军言重了！我们都是一家人！林主席说了，西南一体，荣辱与共！贵州好，云南才能更好！”
“西南一体，荣辱与共……”戴戡咀嚼着这八个字，只觉得字字千钧。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考察团成员，那些商人和官员脸上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在这震天的号子声和朴实的话语中，烟消云散。
他们慰问了筑路大军，留下带来的慰问品，再次踏上征程。队伍的气氛已经截然不同，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期待。
越是靠近滇黔边界，道路两旁的变化就越是明显。
原本荒芜的山道边，开始出现零星的聚落。先是简陋的茶棚，为过往的工人商旅提供一碗热茶。接着，便有了客栈、饭铺、马料店，甚至还有铁匠铺和杂货铺。
这些新生的聚落，如同雨后的春笋，充满了勃勃生机。来往的人群熙熙攘攘，脸上带着忙碌而充实的笑容。商贩们高声叫卖着云南运来的井盐、布匹、铁器和各种新奇的日用品。空气中，再也闻不到那股熟悉的、甜腻又腐朽的鸦片味道，取而代之的是饭菜的香气、牲畜的气味和泥土的芬芳。
考察团中的商会代表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我的天，一条还没完全修通的路，就能带起这么大的生意？”
“你看那些铺子，卖的都是正经东西！这人流量，比咱们贵阳城里有些街市还热闹！”
“路，路就是钱脉啊！我们以前怎么就守着那害人的烟土，没看到这条金光大道呢？”
他们开始激动地讨论起来，计算着如果自己在这里开个商号，一年能有多少的利润。之前的颓丧和绝望，已经被眼前的商机和活力彻底冲散。
戴戡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他看到一个背着孩童的妇人，在路边的小摊上用刚赚来的钱给孩子买了一块麦芽糖，孩子脸上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容。这一幕，像一根针，深深刺入他的心里。
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景象。
这，才是他作为一省督军，应该为之奋斗的目标。
云南，还未真正踏入，其展现出的冰山一角，已经如此震撼人心。
戴戡勒马停步，回望来路，那片他曾经赖以为生的土地，此刻显得那么灰暗和遥远。他转过头，望向前方云雾缭绕的群山，那里就是云南的方向。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全速前进！”
戴戡一夹马腹，当先冲了出去。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去亲眼看看，那个叫林少川的男人，究竟在云南，创造了一个怎样璀璨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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