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永远带着砂砾的粗粝与冰雪的寒意，如刀刮骨，如针刺面。
秦啸站在巍峨的镇北城楼之上，铁甲覆霜，肩甲凝露，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远处苍茫的地平线——
那里，狄戎斥候的黑点刚刚隐入地平线，一场试探性进攻被击退不过半日，空气中仍弥漫着未散的血腥与硝烟。
他刚率三千轻骑突袭敌营，斩首百余，夺回被掠边民，战报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师。
按理，此等捷报，当换回龙颜大悦、厚赏加身。
可三日后抵达的圣旨，却字字如冰，句句藏锋。
传旨太监尖声宣读：“……秦啸守土有功，朕心甚慰。然闻尔前有擅离军营、私调亲卫之举，虽情有可原，终非为将之道。今特遣御史中丞周显，持节赴边，协理军务，以分劳忧，共襄国是。”
“协理军务？分劳忧？”秦啸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怎会不知——那“擅离军营”，指的正是他听闻姜凌云在京郊遇伏，竟不顾军令，亲率五十死士星夜南下，救她于危局。
虽未酿成大祸，却已触了帝王逆鳞。
皇帝终究还是放不下猜忌。
秦啸手握三十万边军，十年未归，威震北疆，狄人闻其名而不敢南窥。
如今又因一女子违令，更让龙椅之上那位认定：此将，忠勇可嘉，然情重于令，恐难久控。
监军？
名为协理，实为监视；
名为分忧，实为分权；
更是一道无声的警告——若再有逾矩，便是削权、夺印、乃至问罪之始。
营中诸将闻讯，无不愤然。
“将军为国流血，竟遭此等羞辱！”
“我等愿联名上书，力陈将军功绩，请陛下收回成命！”
“那周显不过一纸上谈兵的文官，怎配插手边军事？！”
秦啸抬手，止住喧哗。
他立于帅帐中央，铁甲未卸，面容如石，唯有一双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深沉的疲惫与了然。
他太懂那位天子了。
猜忌一旦种下，辩解便是心虚，抗争便是坐实“拥兵自重”。
越是挣扎，枷锁越紧。
于是，他做了一件令全军震惊、令监军错愕、更令千里之外的帝王不得不重新权衡的决绝之举。
监军抵达当日，秦啸未穿帅袍，未佩虎符。
他脱下御赐明光铠，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衫，如寻常老兵般朴素。他命人将皇帝历年所赐——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宅邸地契、绫罗珠宝、御酒宝剑——尽数清点，分毫不取，封存造册，列成一本厚厚清单。
然后，他携此清单，与一柄刃口微卷、鞘已斑驳的旧战刀，独自走向监军临时驻扎的营帐。
监军周显正于帐中品茶，见秦啸这般装束入内，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果然，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终究也怕了皇权，来服软了。
可秦啸未跪，未拜，只将那本沉甸甸的赏赐清单与旧刀，轻轻置于案上。
“监军大人，”他声音沉稳如常，听不出喜怒，“这些，是陛下历年所赐，秦某今日，原物奉还。”
周显笑容僵住。
秦啸继续道，目光坦荡如铁：“此刀，乃秦某十五岁从军时，家父所赠，并非官制兵刃，故留作念想，不在此列。”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山崩：
“请监军转奏陛下：秦啸一介武夫，唯知忠君爱国，守土安民。昔日擅离之举，确为私情，然绝无二心。今陛下既疑臣之忠诚，臣……愿即刻解甲，归隐田园。这边关三十万将士，万里疆土，”他目光扫过案上虎符印信，“便交由陛下信得过之人吧。”
言毕，他抱拳一礼，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如断刃，未有丝毫犹豫。
帐内，周显呆若木鸡。
他原以为是来分权立威，谁料秦啸直接撂了挑子！
边关形势何等凶险？狄戎十万铁骑虎视眈眈，若无秦啸坐镇，莫说守土，怕是三日之内，雁门关便告急！他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如何统御这虎狼之师？
消息如野火燎原，瞬间传遍军营。
将士哗然！
“将军若走，我等宁死不从新帅！”
“边关是将军用血守住的，岂容他人染指！”
数千将士无声集结于监军帐外，未举刀，未喧哗，只以沉默的目光如铁壁围困——那目光中有愤怒，有忠诚，更有一种“若逼走将军，我等便散”的决绝。
周显汗如雨下，连夜疾书八百里加急军报，直送御前。
三日后，密旨至。
皇帝于宫中震怒，却非对秦啸，而是对周显：“行事操切，几误军机！边关重地，岂容尔等书生妄动？速安秦将军之心，不得再有掣肘！”
次日，明发圣旨亦至：
大加褒奖秦啸“忠勇可嘉，国之柱石”，重申其镇北大将军全权，另赐黄金五百、良马百匹，“以彰其功，体恤其劳”。
监军周显灰头土脸，再不敢提“协理”二字，终日闭门不出，形同虚设。
秦啸默默重披甲胄，再执虎符。他脸上无喜无怒，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他以退为进，以弃为守，用最极端的方式，逼皇帝在“猜忌”与“失边”之间做出选择。
而帝王，终究选择了江山。
只是，经此一事，秦啸心中那份曾如烈火般的赤诚，悄然蒙上了一层薄尘。
他依旧守边，依旧忠君，可那“忠”，已不再盲从，而是多了一份清醒的疏离。
他知道，庙堂与边关，永远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而他，将终生立于墙外，以血肉为盾，护山河无恙——
不为皇恩，而为苍生。
夜深，他独坐城楼，取出那柄旧刀，轻轻擦拭。
刀锋映月，寒光如雪。
远处，狄营篝火点点，如狼瞳闪烁。
他握紧刀柄，目光投向南方——
那里，有他此生最深的牵挂，也是他永远无法踏足的江湖。
他守山河，她行江湖。
两不相见，却彼此成全。
这，便是他秦啸的——
忠与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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