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山调研归来，林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两天。
窗外省城的灯火从黄昏亮到黎明，霓虹流光映在窗玻璃上，明明灭灭的，他却浑然不觉。办公桌上摊满了从淮海能源带回来的“零碎”——皱巴巴的职工诉求纸条，字里行间全是养家糊口的焦虑；车间角落捡来的报废光伏组件零件，蒙着厚厚的灰，边缘还带着劣质工艺的毛刺；还有那本被反复涂改的账本复印件，墨迹盖着墨迹，连数字都透着股子猫腻。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碎片，在他脑海里一点点拼凑，终于显露出一幅触目惊心的图景。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辰拨通了赵建国书记的电话，声音带着熬了两夜的沙哑，却格外坚定：“书记，淮海能源的问题基本摸清了。我建议尽快召开专题会，有些情况，必须当面汇报。”
专题会安排在省委第三会议室，这里是省里讨论重大事项的核心场地。林辰推门进去时，心里咯噔一下——除了赵书记、孙省长，省国资委、发改委、财政厅这些关键部门的一把手，居然全都到齐了。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份他连夜赶写的汇报提纲，纸页上没有半句华丽辞藻，全是用实打实的数据和证据堆出来的硬货。
“各位领导，客套话我就不说了，先讲结论。”林辰走到投影幕布前，开门见山，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落在淮海能源的组织架构图上，“这家企业，现在需要的不是输血续命，而是彻底换血重生。但换血之前，必须先把烂在骨子里的毒瘤切干净！”
红点移到光伏板块，幕布上跳出一组刺眼的数据。“他们吹得天花乱坠的技术优势，就是个精心包装的谎言。我们请第三方权威机构做了检测，其主打产品的实际转化效率，比宣传值低了整整4.2个百分点；生产成本呢？高出行业平均水平37%！这样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有市场！”
会场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人眉头紧锁，显然被这组数据惊到了。林辰没有停顿，切换到下一页，一张错综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出现在众人眼前。
“更严重的还在后面。近三年，淮海能源拿到的2.3亿元政府补贴，有相当一部分通过虚构技术合同，流进了关联公司的口袋。”
他点着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节点，语气陡然转沉：“其中最大一笔5000万，最终流向了一家注册在海南的空壳贸易公司。查了工商底档，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就是吴天荣的妻弟！”
这话一出，会场瞬间安静了。连一直端着茶杯的孙和平省长，都忍不住放下了杯子，脸色沉了下来。
赵建国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抬眼看向林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证据确凿吗？”
“这是银行流水和关联方确认函，还有那家贸易公司的资金往来记录，一笔一笔都能对上。”林辰将一沓厚厚的材料推到会议桌中央，“更棘手的是，这些违规操作，有部分是在地方政府的默许下完成的。洛山市为了保住就业数据，连续三年出具虚假的产能证明，帮着淮海能源套取补贴。”
孙和平省长轻轻叩击着桌面，指尖的节奏敲得人心发紧：“职工安置是关键。五千多名职工，处理不好就是重大稳定问题，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正是我要汇报的重点。”林辰调出职工年龄结构图，屏幕上的柱状图一目了然，“我们做了全面摸底，35岁以下职工占42%，大多是技术骨干，愿意转岗再就业；真正难的是45岁以上的老职工，但其中73%已经接近退休年龄。”
他话锋一转，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我的想法是，设立‘改革过渡专项基金’。资金来源有三块——追缴回来的违规款项、省财政配套资金，再加上国有企业结构调整基金的划拨。”
“同时推行‘双轨制安置’。”林辰的声音掷地有声，“对年轻职工，提供免费技能培训，考核合格后分流到省内的新兴能源企业；对老职工，实行弹性退休政策，提前离岗的，待遇按退休标准上浮5%，绝不让他们吃亏。”
“最重要的是引入战略投资者。”他紧接着展示了一份名单，眼神里透着自信，“国内光伏龙头企业阳光科技，已经明确表示愿意接手淮海能源的光伏板块。条件只有两个——彻底剥离不良资产，裁撤冗余人员。”
会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所有人都清楚，这个方案看似完美，实则是在刀刃上跳舞——要动吴天荣的奶酪，要捅洛山市的马蜂窝，甚至要触及省里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网。
散会后，赵建国单独留下了林辰。办公室里，老书记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林辰身上：“方案很有魄力，但政治上的风险太大。吴天荣在省里经营了二十多年，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辰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没有丝毫退缩：“所以才需要省委的坚强支持。我建议，成立由您牵头的改革领导小组，只有这样，改革才能真正推得开，落得实。”
就在方案紧锣密鼓酝酿的关键时刻，一封举报信突然出现在省纪委的案头。信里指控林辰在宛城任职期间，利用职权为某企业拿地提供便利，言辞凿凿，细节“详实”。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调虎离山的阴招。举报信的内容漏洞百出，可时机却拿捏得恰到好处——偏偏选在淮海能源改革方案即将上会的节骨眼上。
王建国连夜打来电话，声音里满是怒火：“老林，这明显是吴天荣那帮人搞的鬼！要不要我立刻组织宛城的干部群众，写联名信反击？”
林辰握着电话，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稳：“不用。稳住宛城的大局，就是对我最好的支持。告诉同志们，一切照旧，‘量子创新谷’的建设进度，一天都不能慢。”
他比谁都清楚，这是对手的垂死挣扎。你越是慌乱，他们越是得寸进尺。
第二天一早，林辰照常出现在办公室，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他要求工作组按原计划推进淮海能源的审计工作，半点没受举报信的影响。唯一的变化是，他让秘书在办公室装了监控摄像头——既然有人想玩火，那他就得先留好防火带。
一周后的省委常委会上，讨论到淮海能源改革方案时，果然有人跳出来发难。一位与吴天荣过从甚密的常委，慢悠悠地开口：“林辰同志这个方案，是不是太激进了？搞‘休克疗法’，万一出了乱子怎么办？依我看，还是再调研论证一段时间，稳妥为上。”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跟着附和，会场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林辰刚要起身回应，赵建国却先开了口。
老书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调研还不够深入吗？林辰同志带着工作组在洛山蹲了多少天？难道要等到企业彻底破产、职工上街讨说法，才算稳妥？”
这是罕见的直接表态。一句话，就定了调子。会场里那些附和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傍晚，林辰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温暖的光晕漫过街道，漫过鳞次栉比的高楼。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女儿趴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爸爸在开会，帮叔叔阿姨们。
林辰的嘴角忍不住弯起一抹笑意，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着，回复道：告诉宝宝，爸爸很快就能回家陪她了。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绝不会善罢甘休。但今夜，晚风温柔，灯火可亲，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想一想家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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