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声并未停歇。
柱子被尸妖利爪掏空的胸膛,晚晚在诅咒侵蚀下枯萎的小手,小山被倒塌房梁压扁的半个身子……这些残酷的定格画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厉千澜四周的镜面中循环闪烁。每张稚嫩脸庞上最后的惊恐、痛苦、不解,都化作无声的尖刺,反复凿击着他以铁律与责任构筑的心防。
他依旧站立着,脊背挺得笔直,玄甲在镜域苍白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但若有人能窥见他玄盔下的面容,便会发现他额角青筋微微凸起,紧抿的唇线血色尽失,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正翻涌着惊涛骇浪。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亡,镇魔司的刀锋下从不缺血腥。但同袍的牺牲,与这些被他亲手从泥泞中拉出、给予希望又眼睁睁看着他们凋零的孩子们的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重量。前者是职业的风险与荣光,后者……却像是他傲慢的“拯救”所带来的、更残忍的结局。
“为什么……没能更早察觉尸王的隐藏?”
“为什么……没有给阿莲配备更强力的护身符?”
“为什么……同意让小石头单独执行那么危险的任务?”
“是我……太相信所谓的‘规程’和‘经验’了么?”
“还是我内心深处,其实从未真正将这些‘累赘’的孤儿,置于与正规侍卫同等的、需要万全考虑的位置?”
自责的毒藤,一旦破土,便疯狂滋长,缠绕住他每一个试图辩解的念头。他试图以“牺牲不可避免”、“他们选择了这条路”来说服自己,但镜中那些死去的眼睛,却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借口,只余下最本质的诘问:你,厉千澜,作为给予他们庇护和方向的人,是否尽到了全力?是否在冰冷的规则之下,保留了一丝属于“人”的、对生命的敬畏与柔软?
厉千澜感到呼吸愈发滞涩。维持周身的淡金色“净邪灵光”已变得稀薄不稳,并非力量耗尽,而是心神剧烈动荡下难以集中。幻象带来的精神压力远超过物理攻击,它直接作用于信念的基石。他开始恍惚,仿佛看到那些破碎的孩童身影从镜中走出,摇摇晃晃地围拢过来,伸出冰冷的小手,想要抓住他的玄甲,将他拖入他们所在的、永恒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就在他意志的堤坝即将被愧疚的洪流彻底冲垮,眼前甚至开始出现自己也被无数孩童残骸淹没的恐怖幻象时——
哧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仿佛布帛被利器划开的声响,从他左后方的镜面传来。
紧接着,一股迥异于镜域苍白阴冷的气息,蛮横地挤了进来!
那是混合着甜腥蛊香、血液铁锈味,以及某种野性生命力的、灼热而混乱的气息!如同冰封的荒原上,突然投入了一团燃烧的、带刺的荆棘!
厉千澜浑身一震,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猛地转头!
只见他左后方那面原本映照着柱子惨死景象的镜面,此刻中央竟裂开了一道不规则的、边缘闪烁着紫红色微光的缝隙!缝隙不大,仅容一人侧身,其内光影扭曲,隐约可见另一条镜廊的片段,以及——一角熟悉的、破损的紫衣,和几缕飞扬的、沾着血迹的乌黑发丝!
是月无心!
她似乎正处于激烈的战斗或移动中,身影在缝隙那端的镜廊里一闪而过。但就在那一瞬间,厉千澜清晰地看到,她苍白脸上那抹惯常的、玩世不恭或讥诮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凌厉,以及……深藏在眼底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焦躁。她唇边有新鲜的血迹,紫衣上也有多处撕裂和污渍。
她也在苦战,甚至可能受伤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厉千澜脑海中自我沉沦的浓雾!
几乎就在他看到月无心的同时,月无心似乎也心有所感,在穿梭中倏地转头,目光如电,瞬间穿透了那狭窄的缝隙,与厉千澜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是一愣。
月无心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看到厉千澜。她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惊讶,但随即,她看清了厉千澜此刻的状态——尽管他站得笔直,但玄盔下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后又强行凝聚的挣扎痕迹,以及周身那摇摇欲坠的灵光……以她的敏锐,瞬间就猜到了七八分。
“啧。”她极其轻微地撇了下嘴,那眼神仿佛在说“果然是个死脑筋的蠢货”。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试图从缝隙钻过来(那缝隙极不稳定,正在缓慢弥合),而是就站在那边,双手猛地结出一个极其复杂、透着古老邪异气息的手印!同时,她咬破舌尖,一口蕴含着精纯蛊力和本命元气的心头血,混合着某种暗金色的蛊虫粉末,被她凌空喷出,化作一道细小的血箭,精准地射向那道正在弥合的镜面缝隙!
“以血为桥,以念为引,心蛊渡厄——开!”月无心低喝,声音带着罕见的凝重与急促。
血箭击中缝隙边缘,那紫红色的微光骤然一盛!缝隙的弥合速度猛地一滞,甚至反向微微扩张了一丝!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淡到几乎虚无的粉色丝线状能量,顺着扩开的缝隙,如同有生命的触须般,迅疾无比地延伸过来,一端连接着月无心眉心(她眉心浮现出一个诡异的血色蛊纹),另一端,则无视了厉千澜周身的灵光与玄甲,直接没入了他的眉心!
厉千澜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也无力阻挡——那粉色丝线似乎并非攻击,而是一种极其特殊的灵魂连接。
就在丝线连接成功的刹那——
轰!
厉千澜只觉得一股庞大、混乱、灼热、充满野性生命力和痛苦挣扎的“情绪洪流”,顺着那丝线蛮横地冲入了他的意识海!那不是语言,不是画面,而是最直接的感受:有被镜中幻象勾起的前尘旧怨(南疆族中变故?),有对族中圣物“牵心蛊”流落古画的焦虑与执着,有战斗中的凶险与剧痛,有对同伴(包括他?)处境的担忧,还有一种……深藏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明晰的、对眼前这个总是冰冷固执的“官爷”的……复杂心绪?
而与此同时,厉千澜心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冰冷沉重的无尽愧疚与自我怀疑,也有一部分被这奇异的连接牵引,倒流向了月无心!
“唔!”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月无心身体剧震,脸色又白了几分,嘴角溢出更多鲜血,显然强行分担厉千澜的心魔负担,对她而言也是极重的负荷,甚至可能引动她自身的心魔反噬。但她眼神凶悍,死死撑着,非但没有断开连接,反而通过那丝线,传递过来一股更加灼热、更加蛮横的意念,直接“炸”在厉千澜混乱的脑海:
“厉千澜!醒醒!你这个……蠢货!”
不是温柔的劝慰,不是理性的分析,而是带着南疆女子特有的直率与泼辣,甚至可以说是粗鲁的当头棒喝!
“背着那么多死人的债,你很得意吗?压垮了自己,就能让他们活过来?就能让外面那些等着你去救的活人更安全?”她的意念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割开他自怨自艾的迷雾,“你是镇魔司的统领!你的刀该对着邪祟,对着活着的敌人!不是对着你自己的心捅个没完!”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被几个幻象小鬼就逼得要死要活?老娘在南疆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要是都像你这样,南疆早他妈是鬼蜮了!”
“还有空在这里要死要活?赵无妄他们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角里跟镜子玩命呢!京城里等着你去收拾烂摊子的人更多!厉千澜,我告诉你,你要是今天死在这破镜子里,我月无心第一个看不起你!窝囊废!”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没有同情,没有共情,只有毫不留情的斥责与……一种奇异的、粗暴的关怀。她不是在帮他分担痛苦,而是在用更激烈的“痛苦”(她的意念冲击)和更醒目的“目标”(同伴、责任、活着的敌人),强行将他从沉溺的泥潭里拖出来!
厉千澜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烈如岩浆般的意念冲击得头晕目眩,但奇迹般地,那些几乎将他淹没的、属于过去亡者的冰冷幻象与自责,在这“活生生”的、蛮横霸道的“现在”的冲击下,竟真的被撞开了一道缺口!
是啊……他在干什么?
沉溺于对已逝者的愧疚,就能改变过去吗?就能让柱子在尸妖爪下活过来吗?不能。
但月无心还活着,正在对面为了冲破镜域、甚至为了唤醒他而承受反噬、浴血奋战。赵无妄、沈清弦他们还活着,在镜域某处未知的险境中。京城里无数百姓还活着,正被古画的诅咒威胁着。
他厉千澜的命,他这一身修为和职责,难道就是为了在这幻象中自裁谢罪用的?
一股许久未曾有过的、夹杂着愤怒(对她言语的)、羞愧(对自己状态的)、以及更强烈的、想要立刻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的冲动,猛地从他心底窜起,瞬间压过了那冰冷的自责!
“你……”他试图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什么你!有力气就省省,跟老娘一起,把这破镜子砸了!”月无心的意念再次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正气,我的蛊血,借这心桥合一!对准连接点,就现在!”
她指的是那道由她精血维持的、正在剧烈波动、眼看就要彻底崩溃的镜面缝隙!那里,正是两个独立镜域因她强行施术而产生的、最薄弱的空间节点!
厉千澜再无半分犹豫。他摒弃所有杂念,将心中重新燃起的信念与职责,与对同伴(包括眼前这个紫衣女子)的牵挂,全部转化为最纯粹的守护与诛邪之志,尽数灌入丹田!
“浩然天地,正气长存——破邪!”
他沉声低吼,不再是为了抵御,而是为了攻击!周身的淡金色灵光猛然向内收敛,全部凝聚于右拳之上,拳头表面金光流转,隐隐有龙虎之形咆哮!与此同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顺着那根淡粉色心桥丝线,一股灼热、诡异却充满破坏生机的蛊血力量奔涌而来,与他的浩然正气并非融合,而是以一种奇妙的、螺旋交织的方式缠绕在一起,形成一股金红相间、既正大堂皇又诡异霸道的混合能量!
他一步踏前,右拳携着这前所未有的力量,狠狠轰向那道镜面缝隙!
月无心在对面,也同时娇叱一声,将剩余的所有力量,包括那口心头血引动的本命蛊力,全部灌注到连接之中,推动着那股混合能量!
两人的力量,隔着镜域,通过心桥,在这一刻达到了完美的同步与共鸣!
拳锋所至,镜面缝隙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金红强光!
咔嚓!轰——!!!
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镜面破碎都要响亮、都要彻底的崩裂声,席卷了整个镜域空间!以那道缝隙为中心,厉千澜所在的这片“罪孽广场”的所有镜面,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般疯狂碎裂!无数镜片炸成齑粉,又在金光与血气的扫荡下化为虚无!
幻象,哀嚎,质问,冰冷,死寂……一切属于这个独立心魔镜域的东西,都在这一拳之下,土崩瓦解!
强光与冲击过后,厉千澜踉跄一步,稳住身形。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条陌生的、由不规则镜片构成的宽阔通道里,四周是正常的(相对镜域而言)冰冷镜壁。怀中那枚暗红碎片微微发烫。
而在他面前不远处,空间一阵扭曲波动,月无心的身影从中跌撞而出,紫衣残破,脸色惨白如纸,甫一落地便单膝跪倒,以手撑地,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都带出些许血沫。
厉千澜立刻上前,下意识伸出手想扶,却在即将触及时顿住。
月无心喘匀了气,抬起苍白的脸,额间那血色蛊纹已然淡去,只剩一点红痕。她看着厉千澜伸到一半又停住的手,以及他玄盔下那双不再冰冷涣散、而是充满了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感激,有尴尬,还有未褪尽的锐气)的眼睛,忽地,极其微弱地勾了勾嘴角。
“看什么看……扶一把会死啊,蠢木头。”她声音虚弱,语气却依旧是那副呛人的调子。
厉千澜沉默一瞬,终究还是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入手处,臂膀纤细却紧实,隔着破损的衣料能感受到温热的体温和微微的颤抖(力竭与反噬所致)。
两人站得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血腥、汗水、以及各自力量残留的气息。
“多谢。”厉千澜低声道,声音依旧干涩,却诚挚无比。
月无心靠着他手臂站稳,别开脸,哼了一声:“谢个屁。要不是看你还有用,谁管你死活。”但她没有挣开他的手。
通道前方,隐约传来其他方向微弱的能量波动和破碎声。是其他同伴,也正在各自的心魔镜域中奋战、突破。
厉千澜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重新稳固、甚至因方才奇异共鸣而略有精进的浩然正气,又看了一眼身旁虽然狼狈却眼神依旧倔强明亮的紫衣女子。
“走,”他沉声道,率先迈步,“去找他们。”
月无心没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跟上了他的步伐。两人的身影,在这无尽的镜之迷宫中,向着感应到的同伴方向,并肩行去。
冰与火,在这一刻,于绝境之中,交织出了第一缕相互映照、彼此支撑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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