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阳喉咙发干，混在面如死灰的队伍中，踉跄着走出丹鼎房。身后，无数道目光交织而来，混杂着庆幸、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快意。
穿过守卫森严的廊道，越往里走，空气中蒸腾的热力逐渐被一种阴冷的檀香气味取代。最终，一行人停在一处更为幽静的洞府门前。石门无声滑开，露出其中布置雅致的厅堂。
上首，一张宽大的云床铺着雪白兽皮，上面斜倚着一位女子。看来四十许岁，云鬓高挽，插一支赤玉簪，身着绛红描金宫装长裙，体态丰腴，风韵动人。她眉眼含着一抹温和笑意，指尖轻轻捻动一串碧玉念珠。
她便是合欢宗元婴老祖，红叶仙子。
一个活了三百多年的老怪物。
只不过深厚修为助她抵御了岁月侵蚀，看上去仍似一位风韵绰约的美妇。
秦阳却丝毫不敢小觑。
能掌控合欢宗这种凶险诡谲的门派，其心机和手段又岂是寻常人可比？
他始终低垂着头，尽量避免与红叶仙子的目光相接。
这具身体与原幽冥魔宗宗主年轻时有几分相像，而后者，正是死于红叶仙子之手。他只盼对方看不出任何端倪。
红叶仙子自然不知秦阳心中思绪翻涌。
她抬起明眸，目光在新进来的几名男修身上流转，掠过他们健硕的身躯和硬朗的面部线条，脸上笑容愈发和煦。
“都来了？不必拘束。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瞧瞧。”
声音柔媚得似能滴出水来。
秦阳却只觉寒毛倒竖，紧张万分。
幸而，红叶仙子眼中并无杀机。
看来，她没有认出自己这个幽冥魔宗的“余孽”。
秦阳不知若原主站在此地，能否掩住彻骨恨意；但他身为穿越者，心中唯有恐惧，并无仇恨，更没有拼死复仇的想法。
或许正因如此，才让敏感多疑的红叶仙子，也未察觉他有何异常。
红叶仙子的目光在每人脸上皆停留数息，似在细细端详，偶尔温声问些家常——
入门多久了？家中尚有何人？在合欢宗过得可好？能否吃饱饭？
声线温柔，关怀备至。
竟有人被她这般作态感动得泣不成声。
这般邀买人心的手段——
呵。
秦阳心中暗笑。
当问至秦阳时，他竭力压住身体的微颤，只简短应答“家中已无他人”、“弟子在宗内一切安好”。
他偶尔撞上红叶仙子的目光，却见她眼眸深处，是三百余年岁月沉淀下的、对生命的彻底漠然。
所有的关怀都是表象，一切不外乎利益与算计。
问话完毕，红叶仙子似是颇为满意，对侍立一旁的苏小小道：“都是好孩子。小小，将我新炼的丹药取来，赐予他们吧。能得多少机缘，便看各自的造化了。”
苏小小面无表情捧出一个玉盘，其上盛着数枚龙眼大小的丹药。丹药通体漆黑，毫无光泽，表面似有极淡黑气缠绕，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气息缓缓弥散，只吸入一丝，便觉胸口气闷烦恶，几欲作呕。
“此乃‘造化丹’，夺天地之造化，于淬炼筋骨、洗筋伐髓有奇效。只是药性有几分霸道，须有大毅力者，方能承受药力冲击，脱胎换骨。”
红叶仙子含笑解释，声如春风拂面，竟有抚平人心之效。
元婴老祖手段，果真不凡。
秦阳正暗自腹诽，便见身旁一男修受其蛊惑，眼神中带着一丝狂热，迫不及待地捏起一枚“造化丹”吞服下去。
这倒也能理解，毕竟在合欢宗底层做了这么多年牛马，如今有了脱胎换骨的机会，怎么能白白错过？
不过三息。
“嘭！”
一声闷响，并不剧烈，却令所有人身躯一颤！
那名男修身体猛然膨胀，随即轰然炸开！血肉碎骨四溅，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约束于方寸之地，未曾污损云床分毫。
唯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丹药腥臭混杂一处，令人作呕。
苏小小面不改色，命人清理现场，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
“下一个。”她的声音如催命符。
有人承受不住，“噗通”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透，腥臊弥漫。另一人猛地跪地，磕头如捣蒜：“师祖饶命！师祖饶命啊！弟子…弟子愿做牛做马…”
红叶仙子笑容不变，眼神中也没有半分情绪波动，只轻轻摆了摆玉手。
苏小小会意，目光一厉，跨步上前捏开那人下巴，便将一枚造化丹塞了进去。
“啊！”
那人发出凄厉惨嚎，面容扭曲，竟疯狂地向苏小小抓挠起来！
苏小小似未料到对方反抗如此激烈，白皙的脸颊被抓出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她本可运功震开对方，却因年纪尚小、事起仓促，一时竟懵在原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从旁窜出，一脚狠狠踢中那人左肋！
那人吃痛，向旁趔趄跌倒，钳制苏小小的力道顿时一松。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忽地抓住苏小小手臂，将她拽入怀中。
苏小小这才猛然抬头，看清出手之人的容貌。
竟然是他？
她脑中仍是一片空白，但对上秦阳那双带着关切的眼眸时，心中没来由地一悸。
“没事吧？”秦阳低声问道。
“没……没事。”苏小小回过神来，慌忙从秦阳怀中挣脱，整理好衣襟与微乱的发髻，这才向红叶仙子请罪。
红叶仙子却显得颇为大度，并未责怪，只看向秦阳的目光深邃了几分。
秦阳摸了摸鼻子，默然退回到人群之中。
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出手，或许是出于本能。
他前世生活的世界，人与人之间并不全是算计，见人有难，伸手拉一把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经过这段小插曲，试药继续。
方才那抓伤苏小小的男修，并未承受住造化丹药力，身体爆裂，被迅速清理出去。
秦阳排在最后，眼睁睁看着前面的人或爆体而亡，或服药后虽未立刻毙命，却浑身经脉凸起，面色痛苦扭曲，眼中神采迅速黯淡——
试药的人竟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即刻死去的反倒痛快，那些活着的，无时无刻不在承受药力摧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秦阳不断调整呼吸，竭力保持冷静。
纵然要死，也不想被人看轻。
很快，轮到他了。
苏小小停在他面前。玉盘中，仅剩最后一颗漆黑丹药，那诡异的腥臭几乎要钻入脑髓。
她轻抿嘴唇，没有说话，但也不像之前那么粗暴塞药。
方才秦阳出手相助，显然已经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她颇为为难，想要开口替秦阳求情，可一想到红叶仙子的手段与猜忌之心，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她深知，红叶仙子绝不会为她破例。
她没这个面子。
秦阳没有让她为难，只是轻轻一笑，便拈起那枚造化丹，仰头吞下。
既然躲不过，那便听天由命吧！
丹药入口，是极致的苦涩，旋即化作一道焚心烈焰，悍然冲入喉管，向着丹田气海狠狠撞去！所过之处，经脉如同被烙铁撕裂、碾碎！
剧痛令他身体猛地弓起，眼前发黑。
他心头大骇，想起刚才一个个爆体的人，心中惊悸万分。
就在他以为，自己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被这枚造化丹撑爆的时候，忽然间，异变陡生。
丹田最深处，那一直死寂沉沉、无论他如何呼唤都毫无反应的所在，一点极细微、却无比冰冷、贪婪、霸道的意念，骤然苏醒！
恍如沉睡万古的凶魔，蓦地睁开了猩红的眼瞳。
那冲入体内、肆意破坏的狂暴药力，瞬间被这股凭空出现的吞噬之力牢牢锁住，继而……被疯狂撕扯、吞纳！
预想中的经脉尽碎、爆体而亡并未发生。那可怕的毒性，竟成了某种滋养？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虽微弱，却带着蛮荒原始的戾气，自丹田滋生，涌向四肢百骸！
秦阳猛地抬起头。
眼底，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幽暗魔光，一闪而逝，快得无人察觉。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竟带着灼热的力量感，将残余痛苦尽数压下。
他上前一步，在红叶仙子渐渐凝固的柔和笑容中，在苏小小首次出现的怔愣神情里，在周围侍卫骤然警惕的目光下，拱手，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
“多谢师祖，赐我宝药！”
洞府之内，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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