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八月初七,卯时,颖水北岸曹操大营。
帐中灯火通明,却照不透凝重的气氛。
曹操坐在主位,左手按着案上一卷草图——那是斥候凭记忆绘制的南岸工事图。右手边,荀攸垂手而立;对面,司马懿垂目侍立,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塑。曹纯按剑站在帐口,曹休跪在中央,额头顶地。角落的军榻上,夏侯尚昏迷不醒,左腿裹着厚厚的麻布,血迹已渗成暗褐色。
“昨日首战,”荀攸的声音在帐中回荡,“新军折损八百二十七骑,伤三百余。夏侯尚将军左腿被竹刺贯穿,创口深两寸,军医言恐三月不能下榻。”
曹操没有看曹休,手指在草图上敲击,目光落在那些标注“木板”“壕沟”“竹刺”的符号上。
“末将指挥不利,”曹休声音发颤,“请大王治罪!”
依旧没有回应。
曹操抬起头,看向司马懿:“仲达昨日说,破此工事需以人命试之?”
司马懿缓缓抬眼:“是。可令步卒负沙袋填壕沟,或以长板覆之。然……”他顿了顿,“皆需顶着箭矢弩雨推进。每填一丈,当付数十性命。”
帐中死寂。
曹操缓缓站起身。烛火将他身影投在帐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传令——”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铁钉砸进木头:
“调延津、官渡守军三万至北岸。今日不再以骑兵冲阵。”
“令步卒分三队:一队负沙袋填沟,一队持大盾掩护,一队负长木板铺路。”
“每填一丈沟、铺一丈板,赏百金。后退者,斩。督战队在后。”
荀攸张了张嘴。
曹操抬手止住他,目光依旧盯着草图:“公达,孤知你要说什么。但妙才死了,子孝死了,高览死了——昨日又死八百儿郎。这仗,已经不能按常理打了。”
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刘备有工事,孤有人。看是他的木板竹刺多,还是孤的人多。”
散帐时,曹休仍跪在地上。
曹操走到他面前。曹休抬头,眼中含泪——不是怕死,是屈辱,是昨日眼睁睁看着士卒坠沟惨死却无能为力的屈辱。
“起来。”
曹休没动。
“败了就是败了。”曹操声音冰冷,“但败要败得明白。你错在何处?”
“末将轻敌冒进,未察工事……”
“错!”
曹操厉声打断,俯身盯着他:“你错在把新军当虎豹骑用!骑兵冲工事?蠢!那是廖守仁布下的陷阱,专等你这种愣头青往里跳!”
曹休怔住。
“今日你带督战队。”曹操直起身,“看着步卒怎么填沟铺路。看清楚,什么叫战争——不是一骑当千,是拿人命一寸一寸往前挪。”
他转身走向帐外,在门口停住,侧过半张脸:
“看清楚了,记住。下次再犯,就不是跪着这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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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南岸刘备军大营。
刘备走在营中土路上,廖湛、诸葛亮跟在身后。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空气中混着露水的湿气和昨夜未散的血腥味。走过一处空地,那里堆着小山般的弩箭——是昨日战后回收的,能用的重新捆扎,不能用的折断丢弃。几个老卒蹲在箭堆旁,用磨石打磨箭镞上的血锈。
再往前是简易救治处。三顶大帐相连,里面传来压抑的呻吟。刘备掀开帐帘进去。
帐内躺着十九名伤兵。大多是箭伤,也有被碎石砸中的。军医和医工穿梭其间,换药、包扎、喂汤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躺在角落草席上,腹部插着半截断箭,军医正用钳子夹着箭杆往外拔。
少年疼得浑身抽搐,牙齿咬着一截木棍,额上青筋暴起。
刘备走过去,蹲下,握住少年冰凉的手。
少年模糊的视线聚焦,认出主公,眼睛睁大,想说话,血沫却从嘴角涌出来。
“好孩子,撑住。”刘备声音很轻,手却很稳。他看向军医:“如何?”
军医满头是汗:“箭镞卡在肋骨间,要切开……”
“用最好的药。”刘备说,“麻沸散还有吗?”
“只剩两剂,要给重伤的……”
“给他用。”刘备打断,“孤去想办法再弄。”
走出救治处时,晨雾已散,阳光刺眼。刘备站在帐外,沉默了很久。
“守仁,”他忽然开口,“昨日若不用那工事,正面接战,要死多少人?”
廖湛略一计算:“曹军一万新军渡河,与我五千守军对垒。依昨日曹军战力,我军至少伤亡两千,且未必能守住滩头。”
“那就是用三条命,换了八百条。”刘备喃喃,“可那八百人……也是别人家的孩子。”
诸葛亮上前一步:“大王仁德。然此战若败,曹操全据中原,十年内必南下图荆益。届时死的,就不止八百,而是八千、八万,乃至百万黎民流离失所。”
刘备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仍有痛色,但已多了决断。
“子扬那边如何?”
“已就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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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晔的霹雳车阵地设在后方一处矮丘上,距河岸三里。
二十架改良后的投石车沿丘脊排开,每架车旁站着二十名操作士卒。车体比寻常霹雳车更高大,抛竿更长,底盘处多了一个可旋转的圆盘。最显眼的是车后悬挂的木箱——那是模块化的配重箱。
刘晔迎上来时,刘备注意到他双手缠着麻布,布缝间露出烫伤的水泡。
“大王请看。”刘晔引至一架车前,声音因熬夜而沙哑,“原霹雳车有三弊:移动迟缓,射一刻需休三刻;转向笨拙,需数十人推拉;石弹难制,大小不一,射程难控。”
他踢了踢车下圆盘:“臣改良三点。一、配重箱模块化。”指木箱,“内装标准石块,每箱五十斤,可快速增减,射程百步至三百步可调。”
又推了推抛竿基座:“二、转向底盘。设铜轴承,四人可推转,半刻内可调射向三十度。”
最后托起一颗暗红色的陶球——球体有孔,入手颇轻:“三、陶弹。黏土烧制,中空,内装石灰粉二斤、铁蒺藜半斤。落地即碎,石灰迷眼,铁蒺藜伤足马。”
刘备接过陶球细看:“射程几何?”
“最远三百步,可覆盖北岸滩头至浮桥区域。”刘晔顿了顿,“精度……覆盖射击,不求精准。”
廖湛补充:“今日曹军必以步卒填壕沟。霹雳车不射前沿——那里有张将军的弓弩。专射其后方的集结区、浮桥节点,乱其节奏,断其增援。”
正说着,北岸传来沉闷的鼓声。
刘备抬眼望去。晨光中,黑压压的曹军步卒正从北岸营中涌出,像蚁群般向河滩聚集。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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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血日开始。
曹军第一队五千步卒,每人肩扛一袋沙土,缓缓踏过浮桥。第二队三千盾手,持蒙牛皮的大盾——盾面粗糙,但能挡普通箭矢。第三队两千工兵,两人一组扛着长木板。曹休率一千督战队跟在最后,他今日没骑马,步行,手中刀已出鞘。
南岸土垒后,张合透过观察孔看着这一切。
他看见那些曹军步卒的脸——多是年轻面孔,眼中是恐惧、茫然,还有被赏格激出的些许疯狂。看见他们踏过昨日同袍的血迹,踩过那三十块曾翻覆的木板。木板已被曹军连夜固定,上面撒了沙土防滑。
“将军,”亲兵低声道,“已入百步。”
张合抬手。
土垒上,三千弓手起身,张弓搭箭。
“放——”
箭矢抛射而起,在空中划出弧线,如雨点般落下。
大部分钉在盾上,“夺夺”作响。但有缝隙处,惨叫声起。一名曹军步卒肩头中箭,沙袋落地,黄沙洒了一地。他想弯腰去捡,身后督战队的刀已经砍下来。
人头滚落,血喷出丈余。
“前进!”曹休嘶吼,声音已哑,“后退者死!”
队伍继续向前。至壕沟边,步卒将沙袋抛入沟中。竹刺被埋住尖端,但沟太深,一袋沙土只能垫起寸许。需要无数袋。
“弩手。”张合的声音平静,“平射。”
大黄弩的弩矢破空,专找盾阵缝隙、沙袋队无盾者。每一轮齐射,都有数十人倒下。有的坠入沟中,压在竹刺上;有的倒在沟边,血浸入沙土。
半个时辰,曹军填平三段壕沟,每段三丈。
代价:四百余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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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初,刘晔的霹雳车首鸣。
高地观测台上,刘晔看见曹军后方又有两队步卒集结,准备轮换。他令旗挥下。
“霹雳车——三号配重——放!”
二十名队正齐声复诵。操作手快速调整配重箱,两人推转底盘,四人拉下抛竿卡榫。
“嘎吱——嘎吱——”
抛竿扬起,二十颗陶弹划空而过!
弹道不是砸向滩头前沿,而是高高抛起,飞越正在厮杀的战场,落向北岸浮桥后方的新军集结区。
曹军士卒抬头,看见空中飞来一片黑点。
“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陶弹落地。
“啪嚓!啪嚓!啪嚓!”
脆响连成一片!陶壳碎裂,石灰粉炸开,白雾瞬间弥漫方圆二十步!铁蒺藜四溅,嵌入皮肉、马蹄!
“啊——我的眼睛!”
“脚下!脚下有铁刺!”
集结区大乱。士卒捂眼惨叫,盲目奔逃,踩中更多铁蒺藜。战马受惊,扬蹄乱踢,撞倒数人。轮换节奏被打断,前方填沟的部队得不到增援。
北岸望楼上,曹操猛地起身。
“那是什么?!”
司马懿眯眼远眺:“似是改良投石机……专射后方集结区。”
曹操拳头砸在栏杆上:“传令!散开集结!弓弩手找隐蔽!”
但命令传下去需要时间。而第二波陶弹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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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垒上,张合看见曹军盾车阵开始成型。
那是一种简陋的攻城器械:木板钉成车形,前端蒙浸湿的牛皮,可挡箭矢,需十人推行。曹军躲在车后,填沟速度加快。
“左翼弩台前移十步。”张合下令,“右翼弓手换火箭,射盾车。”
命令刚传下,亲兵奔来:“将军!陈军候他……”
张合心头一紧。
陈风是他的老部下,冀州旧人,跟了他七年,从一个什长升到军候。昨日还在一起啃麦饼,说等打完仗,回冀州老家娶邻村姑娘。
张合冲上垒顶。
陈风躺在血泊里,一支弩箭贯穿他的喉咙。他手中还握着令旗,旗尖指着前方——那是他最后指挥的方向。
张合跪下来,抱起他。陈风眼睛还睁着,看见张合,嘴唇动了动,血泡涌出。
“将……军……”
两个字,气绝。
张合没哭,没吼。他轻轻合上陈风的眼睛,取下他手中紧握的令旗,站起身。
“传令。”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左翼弩台前移十步。右翼弓手换火箭,射盾车。”
顿了顿,补了一句:
“陈军候……以军礼葬。战后,孤亲自为他写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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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各战线压力陡增。
西线,张飞营垒多处破损。曹真今日像疯了一样,四万军轮番进攻,箭矢几乎没停过。张飞率五百亲兵出营反冲过一次,连斩三名曹军都尉,但坐骑中箭倒地,他换马再战,左臂被流矢擦伤。
“将军!”校尉奔来,“箭矢只剩三成!滚木礌石将尽!”
张飞抹了把脸上血,伤口混着汗,火辣辣地疼:“去中军要!就说俺老张要是没箭了,就拿拳头打!拿牙咬!”
东线,关羽站在望楼上,远眺北岸终日不绝的厮杀烟尘。
“曹操这是要拼命了。”
徐庶在侧:“然其东路攻势已显疲态。于禁新掌兵,不敢尽全力。魏延将军昨夜又烧其粮车五十辆,俘运粮官三人。”
关羽抚髯:“传令文长,今夜可再袭一次——专烧其攻城器械。”
许昌城头,夏侯惇的独目布满血丝。
他已经站了四个时辰,看着北岸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天空。副将再次试探:“将军,北线如此惨烈,我军是否……”
“是否什么?”夏侯惇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出城?然后呢?你当刘备围城打援的伏兵是摆设?就在三里外那片林子里等着!”
他握刀的手在抖,刀鞘撞击墙砖,发出轻响。
“守城……守到最后一兵一卒。”他喃喃,“这是大王……也是子孝、妙才用命换来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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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夕阳西下。
一日血战,暂告段落。
北岸曹操大帐,荀攸报上数字:“今日推进五十丈,未达百丈目标。折损步卒约两千,伤者逾千。浮桥被砸断一座,重建需一夜。”
曹操闭眼,揉着眉心:“刘备军呢?”
“估测伤亡八百左右,其中阵亡约三百。但其箭矢消耗应达四成,陶弹亦非无限。”
“士气如何?”
荀攸沉默片刻:“士卒……已有怨言。言‘此非打仗,是送死’。”
曹操睁眼,眼中寒光一闪:“明日,孤亲临前线督战。看谁敢退。”
荀攸欲言又止。
“公达,你想说这样打下去,纵胜也伤残过半,十年难复,是么?”曹操声音疲惫,“可若此战败了,别说十年,明年今日,你我首级或许已悬于许昌城头。”
他起身,走到帐口,望着南岸渐起的营火:
“刘备输不起,孤……更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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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刘备夜巡伤兵营。
营内哀嚎声比清晨更甚。药材开始短缺,麻沸散已用尽。一名年轻医工——看起来不到二十岁——正为一名士卒截去腐烂的小腿。刀子锯在骨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医工的手在抖,额上全是汗。
刘备走过去,按住他的手。
“稳住。”刘备说,“你是他的希望。”
医工抬头,看见主公,眼泪“唰”地流下来:“大、大王……小人怕……怕手抖,害了他……”
“怕就对了。”刘备接过刀,刀柄上还沾着医工手心的汗,“孤年轻时,第一次上战场,见血也怕。但该做的事,还得做。”
他俯身,看着那伤兵。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已痛晕过去。左小腿伤口化脓,黑气上延,若不截,活不过三日。
刘备握紧刀。
刀落下。
不是砍,是锯。顺着骨缝,一点点割开皮肉,锯断骨头。血喷出来,溅到他脸上、衣襟上。他浑然不觉,只专注手上动作。
周围鸦雀无声。只有锯骨声,和伤兵昏迷中的呻吟。
终于,断腿落下。军医急忙上前止血、烙烫伤口。焦糊味弥漫开来。
刘备站起身,洗手。铜盆里的清水很快染成淡红,又成深红。
他看着盆中血水,对身侧的廖湛说:
“守仁,你告诉孤——这一仗打完后,这些孩子……还能回家种地吗?”
廖湛沉默。断了腿的,瞎了眼的,残了手的……就算活下来,也是废人。
刘备又问,声音很轻:
“若此战能换十年太平……值不值?”
无人能答。
盆中血水晃荡,倒映着帐顶摇晃的灯火,和刘备脸上未擦净的血迹。
帐外,夜色深浓。
今日填平的壕沟里,沙土下露出一只阵亡士卒的手,手指微蜷,像要抓住什么。
月光照下,那只手渐渐僵硬,覆上一层白霜。
远处黄河的方向,传来隐约的狼嚎,一声,又一声。
像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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