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起身后,并未立刻对沈砚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做出裁决。
他深邃的目光在沈砚平静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全场或愤怒、或惊疑、或若有所思的众人,最终落回擂台上依旧怔然的铃央身上。
“此战,沈砚胜。”宗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晋级四强。”
没有评价沈砚使用的力量,没有评判他那番言论的对错,只是宣告了比试结果。
但这个结果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在万众瞩目、众怒沸腾之下,宗主没有顺应“民意”取消沈砚资格或直接拿下,而是承认了他的胜利,这无疑是在某种程度上,默许或至少暂时容忍了沈砚的“离经叛道”。
全场再次哗然,但这次,声音中更多是困惑与难以置信,而非单纯的愤怒。许多弟子面面相觑,不明白宗主为何如此决定。那些激愤的长老想要开口,却被宗主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
“大比继续。”宗主说完这四个字,缓缓坐回主位,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沈砚对着高台方向微微躬身,然后走下擂台。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投向他的目光复杂至极,有愤怒未消的,有好奇探究的,有忌惮惊惧的,也有少数闪烁着思索光芒的。
他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径直走向休息区。铃央也在同门师姐的搀扶下,神色恍惚地离开了擂台。她需要时间消化今日的冲击。
接下来的四强循环赛,气氛变得极其诡异。沈砚的另外三名对手,在面对他时,明显多了十二分的警惕,甚至可以说是……忌惮。他们不仅仅忌惮沈砚那诡异莫测、专攻缝隙的战法,更忌惮他那番“力量无善恶”的言论以及宗主暧昧的态度。这种忌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发挥,战斗时束手束脚,既想赢,又怕步孙焱或铃央后尘,更怕不小心“逼”出沈砚更多“邪门”手段,惹来非议。
而沈砚,似乎也收敛了许多。他依旧凭借契约视角寻找破绽,以精妙的微操和干扰取胜,但再未动用过那一丝“有序鬼力”,也没有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的战斗,恢复了前几轮那种“经济”而“克制”的风格。
最终,四强循环赛结束,沈砚以两胜一平的战绩,位列第二。第一名是一位闭关多年、刚刚出关的老牌内门精英,修为已达元婴后期巅峰,战斗经验丰富,根基扎实,沈砚在与之对战上百回合后,主动认输,保全了双方颜面。实际上,若沈砚不顾一切动用底牌,胜负犹未可知,但他觉得没有必要。
大比落幕,颁奖仪式上,当沈砚从云尘长老手中接过代表内门大比第二名的奖励——一瓶“凝婴丹”、一件上品灵器“云纹护心镜”、以及一次进入“藏经阁”第三层挑选功法的机会时,他能感觉到云尘长老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眼神中也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沈砚,”云尘长老以传音入密对他说道,“宗主有令,大比结束后,你与铃央,以及阿蛊姑娘,需前往‘问道殿’,接受问心镜查验。此乃澄清一切之关键,切莫再……节外生枝。”
沈砚微微颔首:“弟子明白。”
大比的喧嚣渐渐散去,但关于沈砚的议论,却在宗门内愈演愈烈,甚至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几派。激进派认为沈砚是宗门之耻,公然使用鬼道邪力,言论荒谬,应予严惩;温和派则认为他天赋异禀,战法虽有争议但效果卓着,其言论虽惊世骇俗却也不无道理,应观察后效;还有少数如铃央般深受冲击、道心动摇者,则陷入了迷茫与思索。
而就在这纷纷扰扰中,关于沈砚与阿蛊晋升内门弟子的正式文书,却悄然下发。
文书由执事殿与戒律堂联合签发,内容简洁:经查,沈砚于南疆期间虽有行事不当、违逆门规之处,但其追查叛徒、探查往生盟阴谋、并最终于大比中证明自身实力与潜力,功过相抵。且其于问心镜前(将于三日后举行)若能证实心向正道、未与魔道勾结,则前愆可恕。故,即日起,恢复沈砚内门弟子身份,享相应待遇,暂归云尘长老一系管辖。另,南疆蛊师阿蛊,因其在追查苏晚晴下落及对抗往生盟之事中确有助力,且为沈砚担保,特许其以“客卿弟子”身份暂入内门,学习观摩,以观后效。
这份文书,再次在宗门内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恢复沈砚身份尚在预料之中,毕竟他大比成绩摆在那里。但允许阿蛊这个“南疆蛊女”以“客卿弟子”身份进入内门,却让许多人感到难以接受。客卿弟子虽非正式弟子,却也享有部分内门资源,能够接触天衍宗的部分道藏和传承,这在以往,是极少授予外人的。
“让一个蛮夷蛊女进内门?成何体统!”
“宗门这是怎么了?先是容忍沈砚的邪说,现在又让外道之人登堂入室!”
“定是云尘长老一力担保!为了保沈砚,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质疑与不满的声音,再次在弟子间流传。
领取文书和新的身份玉牌时,沈砚与阿蛊在执事殿外,被一群明显带着敌意的内门弟子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人,正是之前在观战中叫嚣得最厉害的几个激进派弟子之一,名叫赵拓,出身执法长老一脉,修为元婴中期,向来以维护宗门法统正统自居。
“沈砚!”赵拓拦在路前,目光不善地扫过沈砚,又极其轻蔑地瞥了一眼他身旁有些紧张的阿蛊,“你恢复内门身份,我等无话可说,毕竟大比成绩在此。但是,”他话音一转,指向阿蛊,“此女何德何能,以蛮夷蛊术之身,入我天衍内门?莫不是仗着你沈砚的‘功劳’,或是云尘长老的‘偏爱’,便想玷污我宗清净之地?”
他身后几名弟子也纷纷附和:
“就是!蛊术乃旁门左道,阴损诡谲,岂能与堂堂仙道同列?”
“让她进来,谁知道会不会暗中下蛊,祸害同门?”
“沈砚,你自己行事诡异也就罢了,还要带个妖女进来,究竟是何居心?”
面对这毫不客气的指责,阿蛊脸色微白,咬着嘴唇,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蛊囊。她能感觉到这些人对她的排斥与恶意,远比南疆那些危险的凶兽和敌人,更让她感到心寒与无力。
沈砚上前半步,将阿蛊挡在身后,目光平静地看向赵拓等人:“赵师兄,诸位同门。阿蛊姑娘的‘客卿弟子’身份,乃宗门执事殿与戒律堂正式签发,程序合规,并非沈某或云尘长老私相授受。宗门既允其入内,自有考量。至于蛊术是否旁门左道……”
他顿了顿,声音不急不缓:“南疆蛊术,源远流长,其理虽与我中州仙道迥异,然究其根本,亦是对天地元气、生命规则的一种探索与运用。其善用者,可治病救人、调和地脉、沟通生灵;其恶用者,方是阴损毒辣、害人性命。这与仙道术法,善用则济世,恶用则成魔,道理相通。诸位师兄岂可因地域之见、传承之异,便一概斥之为‘邪’?”
“强词夺理!”赵拓冷哼,“仙道堂堂正正,纳天地正气,修己身元神,追求飞升超脱。蛊术玩弄虫豸,借外物之力,操弄生命,格局狭小,岂能相提并论?让她进内门,便是污了我天衍宗的‘道’!”
“道?”沈砚忽然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赵师兄可知,何为‘道’?”
“道乃天地至理,万物本源!我天衍宗传承的,便是煌煌天道正法!”赵拓昂首道。
“天道正法……”沈砚抬头,望向天衍宗上空那似乎永恒流转的云海与隐约可见的护山大阵光华,声音变得有些缥缈,“赵师兄觉得,这‘天道’,是清晰明确、非黑即白的一纸律令吗?还是说……”
他收回目光,直视赵拓,一字一句道:“天道,其实是一张无边无际、错综复杂的‘网’。而我们这些修士,乃至世间万物,都不过是这张网上,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节点’,是被无形丝线牵引、束缚、同时也借此丝线相互连接、相互影响的……‘虫’。”
“什么?!”赵拓和周围弟子全都愣住了,连一些原本只是旁观看热闹的人,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天道是网?我们是网上的虫?这比喻……何等荒诞,却又隐隐让人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真实?
“荒谬绝伦!”赵拓反应过来,怒斥道,“天道至高无上,岂是‘网’?我等修士逆天而行,追求超脱,岂是‘虫’?沈砚,你果然魔念深重,竟敢如此亵渎天道!”
“亵渎?”沈砚摇头,“赵师兄,你可曾想过,为何修士需引气入体,循经脉而行?为何法术需捏诀念咒,引动天地灵气?为何突破境界会有天劫降临?为何宗门需要阵法守护,需要资源供养,需要门规约束?”
他不等赵拓回答,继续说道:“因为天地间存在着看不见的‘规则丝线’——灵气流转的轨迹、五行生克的定律、因果循环的链条、乃至修士与天地、修士与修士、宗门与地域之间或明或暗的‘契约’与‘联系’。这些丝线,共同编织成了我们生存、修行所依赖的‘规则之网’。这,或许便是‘天道’在人世间的某种显化,或者说,是天道运行的一部分底层逻辑。”
“我们引气,是在顺应灵气流动的丝线;施法,是在拨动特定规则的丝线;渡劫,是自身‘节点’强度提升时,引发的规则之网的‘应激反应’与‘重新平衡’;宗门,则是无数修士‘节点’通过共同的‘契约丝线’(门规、传承、利益)联结而成的更大‘节点群’。”
沈砚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仿佛在阐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理:“在这张网上,每个‘节点’(个体或集体)都在试图获取更多的‘丝线’(资源、规则掌控力、影响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稳固。但同时,也被更多的‘丝线’所连接、所制约。强者可以影响甚至暂时扭曲局部的丝线,但无法彻底超脱整个网络。所谓‘逆天’,更多是挑战某些局部的、僵化的规则束缚,而非真的能脱离这张‘天道之网’。”
他看向脸色变幻不定的赵拓:“赵师兄认为仙道正统,蛊术旁门。但在这张‘天道之网’上,仙道修炼体系,不过是占据了某些关键、显赫、被广泛认可的‘丝线群’和‘节点位置’。蛊术,则连接着另一些相对偏僻、隐晦、被主流忽视或排斥的‘丝线’。它们都是这张网的一部分,都在利用和影响着网络的某些局部。”
“排斥蛊术,本质上是排斥它所连接的那些‘规则丝线’,认为其‘不洁’、‘低等’、‘有害’。但这张网本身,并无善恶标签。善恶,是生活在网上的‘我们’,根据自身的利益、认知和立场,为不同的‘丝线’和‘节点’贴上的标签。”
沈砚最后看向阿蛊,语气缓和了些:“阿蛊姑娘所修蛊术,连接的是生命滋养、共生调和、信息沟通等偏向‘生’与‘和’的规则丝线。她以此助我寻人、对抗往生盟,便是在利用这些丝线的正面力量。这与我以剑道、契约之道连接其他规则丝线,共同应对危机,并无本质不同。让她进入内门,接触更多不同的‘丝线’(知识、传承),或许能帮助她更好地理解和使用自身的力量,也能让我宗弟子,看到‘天道之网’更丰富的面貌,打破某些狭隘的认知藩篱。”
一番长篇大论,如惊涛拍岸,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赵拓张口结舌,想要反驳,却发现沈砚的这套“天道网虫论”,逻辑严密,竟将许多修行中的现象解释得似乎……更“合理”了?但他从小被灌输的“天道至高”、“仙道唯尊”的观念,又让他本能地抗拒这种将一切“庸俗化”、“网络化”的解释。
其他弟子更是听得目瞪口呆。天道是网?我们是虫?修炼是获取更多丝线?宗门是节点群?这种视角,太过颠覆,太过……冰冷,却也太过……直指本质!它剥去了仙道神秘崇高的外衣,将其还原为一种在既定规则框架下的资源竞争与力量博弈。
“你……你这是歪理邪说!”赵拓憋了半天,终于涨红着脸吼道,“按你这么说,修炼还有什么意义?飞升还有什么追求?大家都在这张破网上当虫子好了!”
“修炼的意义,飞升的追求,或许正在于此。”沈砚平静道,“理解这张网,认识自己所处的节点和连接的丝线,然后选择是顺应、是强化、是改变、还是尝试跳转到更高层级的‘网络’?这不是消解意义,而是让追求变得更清晰、更务实。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而不是浑浑噩噩地跟着前人的脚印,嘴里喊着‘逆天’,却连‘天’到底是什么‘网’都看不清,更不知道自己是被哪根‘丝线’牵着走。”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道:“想想往生盟。他们用控魔蛊,不正是在强行扭曲、嫁接修士与自身力量、乃至与天道之间的‘联系丝线’吗?他们不是在‘逆天’,而是在用一种极其恶毒和粗暴的方式,‘黑客’这张天道之网的局部规则,窃取他人的‘节点能量’,破坏网络的平衡。如果我们自己都看不清这张网的脉络,又怎能有效地对抗他们?”
此言一出,连赵拓都沉默了。往生盟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控魔蛊的诡异与邪恶,宗门也有所通报。沈砚将往生盟的手段解释为“黑客天道网络”,这个比喻虽然新奇,却意外地……贴切?
“沈师弟此言……倒是……有些新奇的角度。”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位气质儒雅、身着月白长袍的青年缓步走来,正是内门中有名的“智囊”型弟子,精通阵法和推演之术的慕容白。他看向沈砚的目光中,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与探究。
“慕容师兄。”赵拓等人连忙行礼。慕容白在内门声望颇高,且背景深厚,他们不敢怠慢。
慕容白摆摆手,走到沈砚面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微笑道:“沈师弟的‘天道网虫论’,虽惊世骇俗,却让在下想起古籍中一些关于‘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万物皆备于我’的记载,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将天地运行、万物关联视为一个整体系统。只是师弟的比喻,更……形象,也更……犀利。”
他顿了顿,看向阿蛊,目光温和:“至于这位阿蛊姑娘,在下对南疆蛊术也略有耳闻,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尤其是在沟通微末生灵、调和特异地气方面。若能为宗门所用,或可补益我宗在某些领域的不足。宗门既然允其入门观摩,便是开了先例,亦显包容之量。赵师弟,诸位同门,不妨暂且放下成见,观察一段时日,再做评判不迟。若阿蛊姑娘果真有所不妥,宗门法度森严,自会处置。”
慕容白一番话,既肯定了沈砚言论的“新颖性”,又给了赵拓等人台阶下,更隐隐点出了宗门此举或有深意(补益不足),劝大家以观后效。
赵拓等人脸色变幻,最终,赵拓重重哼了一声,对沈砚道:“沈砚,今日暂且不论。三日后问心镜前,看你如何自辩!我们走!”说完,带着人悻悻离去。
围观人群也逐渐散去,但沈砚那番“天道网虫论”,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必将扩散至整个宗门。
慕容白对沈砚和阿蛊点了点头,也转身离开,只是离去前,低声对沈砚说了一句:“沈师弟,三日后的问心镜,务必谨慎。你的‘网’,未必能被那面‘镜’完全照见。”
沈砚心中一凛,拱手道:“多谢慕容师兄提醒。”
待人散尽,阿蛊才长长松了口气,看向沈砚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沈师兄,你刚才那些话……是真的吗?天道真的是一张网?我们……都是虫?”
沈砚望着天衍宗上空永恒流转的云海与阵光,轻声道:“是比喻,但也是我目前对世界的一种认知。阿蛊,记住,认知决定了你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决定了你能利用多少力量。不必被‘虫’这个词困扰。在这张网上,有的‘虫’只能随波逐流,有的‘虫’却能织网、改网,甚至……试图理解织网的‘手’。我们要做的,是后者。”
他转向阿蛊,语气坚定:“走吧,去领我们的新身份,准备迎接新的挑战。问心镜,不过是另一张需要我们去理解和应对的‘网’而已。”
两人并肩,走向执事殿深处。
而在他们身后,天衍宗三十六峰沉默矗立,云雾缭绕,仿佛一张巨大无朋、笼罩一切的网。网上的每一个节点——山峰、殿宇、灵脉、修士——都在按照某种既定的、复杂的规则,缓缓运转、呼吸、博弈。
沈砚的“天道网虫论”,如同一把钥匙,悄然插入了这张巨网某个尘封的锁孔。至于转动之后,会打开怎样的门,放出怎样的光,或者……惊醒怎样的存在,只有时间才能知晓。
但无论如何,从这一刻起,天衍宗的天空下,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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