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稷站在泗水之滨，望着河面上往来如织的商船，恍如隔世。距离他初探井田制已过去十五年，中原大地早已换了人间。
“姬先生！这边请！”一个精瘦的商人热情招呼着。这是陶朱，齐国着名的盐商，姬稷新结识的伙伴。
登上商船，姬稷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船上满载着东海之盐、泰山之铁、琅琊之布，还有来自江南的稻米、荆楚的漆器、巴蜀的铜器。
“自井田格子线冲破，农人可自由经营，工商业便如雨后春笋啊。”陶朱得意地指着货物，“如今一船之利，胜过往昔千亩之收！”
姬稷若有所思。他这些年来往各国，亲眼见证了经济活动的剧变：随着土地制度变革，大量农人从井田束缚中解放出来，转而开发山海林泽之利。农业生产也从单一的黍稷，扩展到稻、麦、桑、麻等多种经营。
在临淄城中，姬稷看到了更加繁荣的景象：冶铁作坊星罗棋布，织坊机杼声声不绝，漆器工坊彩绘纷呈。工匠们各专其业，生产效率远胜往昔。
“专业分工，效率倍增啊。”一个冶铁工师告诉姬稷，“往日农人自冶粗铁，费时费力。今有专职工匠，一炉出铁胜农人一年之功。”
更让姬稷惊讶的是商业的繁荣。各国货币在市场上流通，布币、刀币、蚁鼻钱混杂使用。大商人周游列国，跨国贸易司空见惯。
“如今战争虽频，商旅却通行无阻。”陶朱笑着说，“各国都需要他国之货，故给商旅特别通行符节。有时交战双方都在我的商队里进货呢！”
姬稷在市场上遇到了一个熟悉的景象：来自姜戎部落的山民，正在出售他们的特产——药材、兽皮和山果。而他们换取的，是平原地区的盐铁和布匹。
“山地平原，各得其利啊。”老族长认出了姬稷，“自从允许自由交易，我族生活改善多了。我们用山货换盐铁，再也不必受贵族盘剥。”
然而繁荣背后也有隐忧。姬稷发现，随着工商业发展，贫富差距急剧扩大。大商人富可敌国，而许多小工匠却在竞争中破产。
在泗水岸边的酒肆里，姬稷听到工匠们的抱怨： “盐铁大利，尽归官商！小民开采，课以重税！” “齐纨鲁缟，天下闻名，然织妇日夜劳作，不得温饱！” “水利工程，征发民夫，死者相枕，肥了谁家田？”
更严重的是，各国为争夺资源冲突加剧。齐楚争盐，秦赵争铁，韩魏争水道，战争往往因经济利害而起。
姬稷应邀参观了一个大型水利工程。数万民夫正在开凿运河，连接济水与泗水。工程总管自豪地说：“此渠一成，齐鲁之盐可直运中原，秦晋之粟可东入大海。商贸流通，利国利民！”
但姬稷看到的是民夫们疲惫的面容和监工手中的皮鞭。一位老役夫偷偷告诉他：“说是利国利民，实则是利官利商。我等服役三月，家中田地荒芜，老母饿死，小儿卖身...”
当晚，姬稷与陶朱辩论起来。 “工商之利，是否太过残酷？”姬稷质问，“富者累巨万，而贫者食糟糠。”
陶朱不以为然：“这是必然之理！如种田，勤者丰收，惰者歉收。工商亦然，智者富，愚者贫。总比如井田时，大家一起穷好！”
“但井田时，至少无人饿死！” “那是虚假的安稳！”陶朱激动起来，“井田时，遇灾年饿殍遍野；如今虽有不均，但总体财富倍增，饿死者反少。先生可知道，如今一亩之收，胜往昔三亩？”
姬稷默然。他不得不承认陶朱的话有道理：尽管贫富差距扩大，但整体生活水平确实提高了。市场上货物琳琅满目，普通市民也能买到以往只有贵族才能享用的物品。
最让姬稷深思的是他在楚国看到的景象。楚国地广人稀，鼓励垦荒和工商，许多中原工匠纷纷南迁。在那里，工匠地位较高，可自由经营，甚至可凭技艺获爵。
“楚人重实利，轻礼仪。”一个中原移民告诉姬稷，“在这里，会冶铁胜过会诗书，善经商胜过善射御。虽然被中原士人讥为蛮夷，但百姓富足，仓廪充实。”
姬稷忽然想起孔子的话：“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经济的活跃确实带来了物质的繁荣，但也带来了价值观的冲击。
返回途中，姬稷特意绕道参观了一个新兴的纺织中心。这里千家万户机杼声声，妇女们日夜纺织，产品远销各国。
一个女工告诉姬稷：“往日井田时，妇女只在家织布自用。如今专业纺织，一匹布可换一石粟，胜过男子耕田。”
但她又叹道：“只是商人压价，官府征税，实际所得无几。许多人家女子七岁上机，三十岁目盲，所得仅够糊口。”
姬稷在竹简上记录：“工商之兴，如双刃剑：一面开辟财富之源，一面割裂社会之和。”
回到周原，姬稷将见闻禀告父亲。姬仲已是垂暮之年，听完儿子的讲述，沉默良久。
“变局已定，不可逆转。”老人最终说道，“井田既破，工商既兴，封建之世将终。未来天下，必是富国强兵者胜。而富国之道，已在工商之中。”
他颤巍巍地取出一卷竹简：“这是我毕生研究经济之心得。昔日井田之制，适合平缓时代；今日工商之兴，适合竞争时代。制度无绝对好坏，只有是否合时。”
姬稷接过竹简，只见上面写着：“经济之道，在顺势而为。农为本，工商为末，本末一体，不可偏废。若重本轻末，则国贫；重末轻本，则国危。唯本末协调，方能国富民安。”
窗外，秋风送爽，传来市集的喧闹声。姬稷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尽管这个时代充满矛盾与不确定，但历史的车轮不会倒退。
他决定将这些年的见闻与思考整理成书，记录这千古未有的经济大变革。从井田到工商，从黍稷到百业，从封闭到开放，这片古老的土地正在经历着脱胎换骨的变化。
而这一切，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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