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田
公元前四百八十三年，秋。
姬稷站在鲁国边境的阡陌上，望着田间忙碌的景象。距离他初闻井田制之争，已过去整整十年。这十年间，他游历列国，见证了经济制度的剧烈变迁。
“先生可是来看辕田制的？”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姬稷转身，见一个三十余岁的文士拱手而立。
“正是。在下姬稷，周室农官后裔，特来考察鲁国新制。”
文士眼睛一亮：“原来是姬先生！久闻大名。在下冉求，在季孙氏门下做事，正是负责推行辕田制的。”
姬稷心中一震。冉求是孔子高徒，以政事见长，没想到在此相遇。
冉求热情地引姬稷参观新田制。田野里，农人们正在交换耕地，官吏在一旁记录备案。
“辕田制，实为易田制。”冉求解释道，“每三年重新分配一次耕地，使肥瘠得均，劳逸相补。此制源于齐，而今我鲁国效仿。”
姬稷仔细观察，发现与井田制不同，辕田制不再区分公田私田，而是全部作为私田分配，但定期轮换。赋税则分而为三：田租缴地主，田税缴官府，此外还有军赋。
“如此一来，农人可会安心培肥地方？”姬稷问道，“若三年即换，谁愿为后人施肥？”
冉求笑道：“先生问到了关键。故有补充之制：换田时，由官府评估地方，肥者赏，瘠者罚。且允许农人在换田时优先选择原田，若愿多缴赋税。”
正说着，一群农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冉大人，今岁换田，我愿多缴一成税，不换田可好？” “我家田刚施完肥，换给别人太亏了！” “我田贫瘠，换块肥田，愿多缴税！”
冉求耐心解答，记录各人诉求。姬稷发现，这实际上形成了一种土地使用的市场：农人通过赋税多少来表达对土地的偏好。
傍晚，二人坐在田头歇息。冉求叹道：“实不相瞒，推行新制，最难的不是技术，而是人心。富者欲保肥田，贫者想得好田，如何平衡，大费周章。”
姬稷想起商鞅变法中的授田制，问道：“为何不直接分田到户，允许买卖，如秦国之制？”
冉求摇头：“鲁国非秦国，宗法深厚，骤变恐生乱。辕田制可谓中庸之道：既破井田之僵化，又保土地之均平；既激励生产，又防兼并过度。”
数日后，姬稷随冉求参观赋税征收。令他惊讶的是，尽管战争频繁，农工市贾却照常经营，似乎不受影响。
“战争主要在边境，且多由士族承担，农工只需缴纳赋税，便可免役。”冉求解释，“此乃‘农工上贾照常经营’之策。毕竟赋税之源，在于生产。”
在官府仓库，姬稷看到了详细的赋税记录：田租多为实物，黍、稷、稻、麦皆有；田税则开始征收货币；军赋则视战争需要，时而征物，时而征钱，时而征兵。
“自初税亩至今，已九十一年矣。”冉求翻着竹简，“赋税之制，愈加密化。如今战争频仍，各国竞相增赋，苦的还是百姓。”
姬稷注意到一个现象：富商大贾通过缴纳巨额军赋，可获得爵位甚至免役特权；而小农小工则往往因赋税过重而破产。
“赋税本为公平，今反成兼并之器。”姬稷叹道。
冉求默然良久，低声道：“先生所见极是。我在季孙氏门下，深知大家贵族如何通过赋税制度聚敛财富。但势已如此，非一人能改。”
最让姬稷感触的，是他在市集遇到的一个老农。老人背着沉重的税粮前往官府，却因粮物品相不佳被拒收。
“换了三块田，税增了五倍。”老人苦笑，“说是易田均贫富，实则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如今战争不断，赋税只增不减，不如从前井田时代，虽穷却稳。”
姬稷帮助老人用钱币补缴了税款，问道：“若让你选择，要井田还是新制？”
老人思忖良久：“井田饿不死，新制或可发财。老朽求稳，儿孙求进。听说东边有人因善经营，买田百亩，成了富户；西边却有人破产为奴。世道变了啊。”
当晚，姬稷与冉求长谈。 “夫子有何看法？”姬稷问及孔子对经济变革的态度。
冉求叹道：“夫子认为‘不患寡而患不均’。并田制虽寡均，新制虽富不均。夫子更忧心的是礼崩乐坏，赋税之变只是表象。”
“那你为何推行新制？” “因势不可逆。并田既坏，不如顺势而为，至少可保民生相对安定。”
姬稷在鲁国停留半年，深入研究辕田制。他发现这确实是一种过渡性制度：比井田灵活，比商鞅的彻底私有保守。它反映了儒家与现实的妥协——在保持均平理想的同时，承认差异与激励的必要。
离开鲁国前，姬稷目睹了一场赋税争议：一个贵族试图通过操纵田界逃避赋税，冉求据理力争，最终在季孙氏干预下，贵族不得不照章纳税。
“势大于法啊。”冉求苦笑着对姬稷说，“但只要能争得一分是一分。”
姬稷忽然明白：经济制度的演变，不仅是条文规章的变化，更是各种势力的博弈过程。理想与现实，公平与效率，稳定与变革，在这些张力中，历史缓缓前行。
归途上，姬稷整理此行所见。他意识到，自初税亩以来，赋税制度正在发生根本性转变：从劳役地租到实物地租，再到货币地租；从宗族赋税到国家赋税；从任意征收到规范征收。
而这些变化，正悄然重塑着整个社会结构。新兴的地主、商人阶层正在崛起，旧贵族逐渐衰落，土人阶层开始寻求新的出路。
“变局已至，无人能外。”姬稷在竹简上写下这句话时，想起了周原的黍田，秦地的阡陌，鲁国的辕田。这些不同的土地制度，仿佛是不同的时代缩影，同时存在于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秋风起处，落叶纷飞。姬稷知道，他正在见证一个时代的终结，另一个时代的开端。而这一切，都从土地开始——人类最根本的经济资源，最深沉的文化根源。
远方的战场上，金戈铁马之声隐约可闻。但在这片田野里，农人们依然低头耕作，仿佛永恒的风景。制度在变，王朝在变，不变的是人与土地的关系，是春种秋收的循环，是生存与发展的永恒主题。
姬稷加快脚步，他要把这些见闻和思考带回去，记录下来。在这大变局的时代，有人征战沙场，有人纵横捭阖，而他的使命，是观察、思考和记录这场千古未有的经济变革。
田野上，新的耕作季节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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