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籍定样民力耗 龙舟锦缆隋祚倾
开皇五年(公元585年)的初夏,关中平原上麦浪翻滚,空气中弥漫着新麦的清香。同州冯翊县,里正王二狗揣着一份官府新颁的“输籍定样”文书,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挨家挨户地核对着户籍和田亩。这已是他这个月第三次核对了。
“张大哥,嫂子,在家忙着呐?”王二狗推开了村民张阿大的柴门。院子里,张阿大的妻子李氏正埋头簸着新收的麦粒,金黄的颗粒从她指间簌簌落下,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张阿大则赤着膊,在一旁修理着锄头,听到声音,直起腰来,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是王里正啊,快进来坐。刚打下的新麦,正准备去交租呢。”
王二狗摆摆手,不进屋,直接开门见山:“张大哥,这次来,是按新的‘输籍定样’再核一遍你家的丁口和田地。你家是‘一床’,成丁夫妇,没错吧?”
“没错没错,”张阿大憨厚地点头,“就我和婆娘,还有两个娃,大的才八岁,小的还在怀里吃奶,都不算丁。”
“田呢?去年授的,是多少?”王二狗翻看着手里的簿册。
“良口,一床授田百亩,其中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去年秋天刚分下来的,都在村东头那片坡地上。”张阿大回答得清楚。
王二狗点点头,用笔在簿册上勾画着:“租,以一床计,须出粟三石。这个数,你清楚吧?”
张阿大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清楚。三石粟,可不是个小数目。今年收成看着还行,但去掉种子、口粮,再交这三石租,就所剩无几了。”他指了指院子角落堆着的几袋粮食,“那就是准备好的租子,刚量过,三石出头,不敢少一文。”
李氏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忧心忡忡地插话:“王里正,这租是定死的?万一哪年收成不好,可怎么活?”
王二狗苦笑一声:“李嫂子,这是朝廷的规矩,‘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租是必须交的。不过,文书上也写了,‘未授地者,不征租调’,你们家授了田,这租就跑不了。好在,单丁和仆隶的租是减半的,你们家是全丁,就得按足额交。”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调。咱们这关中是蚕桑地区,一床得出丝或绢一匹,绵三两。不过,开皇三年三月,朝廷不是下了恩旨嘛,减调绢一匹为二丈了。这倒是省了一半。”
提到减调,张阿大夫妇脸上才稍稍舒展了些。一匹绢在市场上能换不少东西,减为二丈,确实是笔不小的实惠。“那调,我们就交二丈绢吧。家里还有些前年织的存绢,正好用上。”李氏说道。
王二狗核对着,又问:“徭役呢?今年轮到你了吗?”
张阿大脸上的愁云又浓了:“还没接到通知。开皇初年,说是每年要服三十天役,后来开皇三年改成二十天了。服役年龄也从十八到六十,改成二十一到六十了。我今年二十三,正好在数。但愿今年别轮到我,家里这几亩地离不得人。”他想起去年邻村的李老四,被征去修渭水的漕渠,一去就是二十天,回来时地里的活都荒了。
“徭役是‘庸’,也是法定的。不过,如果不想去,可以‘输庸代役’,每天交三尺绢,二十天就是六丈。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王二狗说着,又走向下一户。
这“输籍定样”是左仆射高颎的主意,由朝廷制定统一的纳税标准,地方官据此划分户等,防止豪强隐匿户口、转嫁赋役,目的是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同时也让百姓的负担相对均平一些。对于像张阿大这样的自耕农来说,负担虽然明确,但也沉重。好在,隋文帝杨坚登基之初,确有轻徭薄赋之意,租调徭役虽有定额,但比起前朝北周和北齐,已是轻省了不少。尤其是开皇三年的减调、减役、提高起役年龄,都让百姓感受到了些许休养生息的意味。
然而,这“均平”之下,也藏着不公。王二狗走到村西头的一座青砖小院前,这里住着退休的县丞刘老爷。刘老爷祖上有功,得了个七品散官的爵位。王二狗走到门口,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转身离开了。他知道,按照规定,“有品爵者,免征”。刘老爷家有爵位,田地不少,却不用交租调,也不用服徭役。这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也只能腹诽几句,不敢多言。
时间一晃,到了开皇十三年(公元593年)。这几年,得益于统一和相对清明的吏治,户口确实增长得很快。“大索貌阅”和“输籍定样”成效显着,国家掌握的编户齐民数量激增。冯翊县的人口比开皇初年几乎翻了一番。
这天,县衙里来了几个骑马的官差,风尘仆仆,直接找到了县令。为首的是一位吏部的郎官,手持尚书省的文书,神色严肃。县令不敢怠慢,连忙迎入后堂。
“李县令,”郎官开门见山,“奉陛下旨意,近年来户口滋殖,民生日繁,然土地有限,已授之田常有占而不用或丁口变化者。今特派我等前来,将一部分已分之田地收回,重新分配给新的适龄授田人士。”
李县令心中一凛,收田?这可不是小事,容易激起民怨。“大人,不知如何收回?按何标准?”
“按‘均田令’旧制,身死、逃散、绝户者,其口分田应收归国有;超过授田限额者,超额部分收回;还有就是……”郎官顿了顿,“一些人户,或因官爵提升,或因军功获得额外赐田,其原有授田中的口分田,若总数超了,也要酌情收回一部分。”
消息很快传开,张阿大听到后,心里咯噔一下。他家里人口没变化,田也种得勤勤恳恳,应该不会被收回。但他还是有些担心,跑到地里,看着那片已经种了八年的土地,仿佛那不是泥土,而是自己的血肉。
果然,几天后,王二狗带着官差来了。他们没有动张阿大这样的普通自耕农的地,而是收回了村里老光棍刘老五的地——刘老五上个月病死了,无儿无女,他那四十亩口分田(单丁授田为百亩之半)自然要收回。另外,还收回了村东头老地主家几亩“超额”的口分田。老地主家有个儿子在京城做官,得了些赐田,自家原有的授田就显得多了。老地主虽然不情愿,但在官府的强硬态度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田被划走。
收回的田地,很快就分给了村里几家新成年的小伙子和迁来的新住户。张阿大看着邻居家刚满二十一岁的二牛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四十亩地(单丁),脸上露出了羡慕又释然的表情。国家能维持土地的分配和流转,对于他们这些小民来说,终究是件好事,至少有田可种,有口饭吃。开皇年间的日子,虽然清贫,赋税徭役也压得人喘不过气,但毕竟还有个盼头。租调虽重,但尚可承受;徭役虽烦,但二十天也还能应付。而且,朝廷不征盐税,开皇三年连酒税也免了,这让底层百姓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张阿大偶尔去县城赶集,还能看到有人挑着酒坛子叫卖,价格也不算太贵。
然而,好景不长。仁寿四年(公元604年),隋文帝杨坚驾崩,太子杨广即位,是为隋炀帝。起初,人们对这位文采风流、曾平定江南的新皇帝还抱有一丝期待。但很快,期待就变成了恐惧。
炀帝登基伊始,便显露出好大喜功、穷奢极欲的本性。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营建东都洛阳。诏书一下,征发的徭役便如雪片般飞向全国各地。
“阿大,不好了!官府来抓人了!”这天,张阿大正在地里割豆子,邻居二牛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张阿大心里一沉:“抓什么人?”
“抓壮丁!修东都洛阳!说是要征发数十万民夫,咱们县也分了名额!”二牛喘着粗气说,“王里正正在村口登记呢!”
张阿大扔下镰刀就往村口跑。只见村口的老槐树下,挤满了人,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差拿着鞭子,王里正拿着簿册,正在点名。
“张阿大!”王里正看到他,喊了一声。
“在!”张阿大硬着头皮上前。
“你,今年三十四岁,正当年,跟我们走!”官差不耐烦地说。
“官爷,王里正,”张阿大急了,“不是说每年徭役二十天吗?这一去修东都,得多少天啊?”
官差“啪”地一甩鞭子,抽在地上,尘土飞扬:“少废话!这是皇差!修东都洛阳,乃是万年不拔之基!还什么二十天?这次去,没有期限,啥时候修好了啥时候回来!”
“什么?”张阿大如遭雷击,“那我家里的地怎么办?我婆娘孩子怎么办?”
“少啰嗦!要么跟我们走,要么,就交‘庸’!一天三尺绢,自己算!”官差恶狠狠地说。
交庸?张阿大苦笑。他连明年的口粮都快愁了,哪里有那么多绢?一匹绢四丈,二十天就是六丈,这一去不知多少天,那得多少绢?他只能去。
李氏哭天抢地,抱着张阿大的腿不肯放。两个孩子也吓得哇哇大哭。张阿大心如刀绞,却只能狠心掰开妻子的手,跟着官差,汇入了前往洛阳的人流。这一去,便是三年。等他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地回到家时,田地已经荒芜,小儿子因为缺医少药,已经夭折了。李氏见他回来,哭得晕厥过去。
这仅仅是个开始。营建东都之后,隋炀帝又下令开凿大运河,先是通济渠,再是邗沟,接着是永济渠、江南河。数百万民夫被征发,在皮鞭下日夜劳作。“丁男不供,始役妇人”,连妇女都被拉去服劳役了。张阿大的妻子李氏,就曾被征去河岸边夯土,差点累垮了身子。
徭役的天数早已成了笑话,租调也水涨船高。虽然名义上的租额还是三石粟、二丈绢,但各种附加的“杂调”、“科派”层出不穷。更可怕的是,隋炀帝还要三征高句丽。每次征兵,都要征调大量的粮食、军械和民夫运输。
“阿大,听说了吗?官府又来催租了,而且……而且要预收明年的!”李氏有气无力地对刚从又一次短途徭役(修长城)回来的张阿大说。
张阿大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预收租调?这简直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他家里已经空空如也,连老鼠都不来光顾了。
“还有盐……盐也开始要钱了。”李氏声音发颤,“前几天去买盐,盐铺老板说,官盐涨价了,说是要‘助军国之用’。”开皇年间无食盐税的好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酒税也早就恢复了,而且比以前更重。
杂税之外,还有那无休无止的“贡献”。隋炀帝喜欢巡游,尤其喜欢去江南的扬州。他的龙舟船队绵延数百里,所过之处,百姓遭殃。
大业六年(公元610年),隋炀帝第二次巡游江都(扬州)。消息传到冯翊县,县令如临大敌,立刻召集里正们训话。王二狗从县衙回来,脸色惨白,浑身都在抖。
“怎么了?王里正?”村民们围上来问。
王二狗嘴唇哆嗦着:“皇……皇上来了……要……要献食!”
“献食?”
“对!”王二狗哭丧着脸,“圣旨说,‘所到之处,五百里范围内之人民均要献食,以各地水陆奇珍为主’!咱们冯翊县,正好在五百里之内!县令说了,每家每户,都得出钱出物,凑齐奇珍异宝,还有山珍海味,送到江都去!”
“什么?”村民们炸开了锅,“我们这里哪来的水陆奇珍?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我不管你们有没有!”王二狗几乎是吼出来的,“县令说了,交不上的,轻则杖责,重则……重则流放!这是死命令!”
张阿大眼前一黑,差点栽倒。献食?他们连活命的粮食都没有了,拿什么献?但他不敢反抗。他亲眼见过反抗的村民被官府残酷镇压。最后,他只能把家里仅存的一点口粮卖掉,又找亲戚邻里借了些,凑了几匹粗布和一小袋小米,交给了王二狗。这点东西在“奇珍异宝”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但已是他的全部。
而那些郡县的官员,则把这当成了向上爬的机会。“炀帝到扬州,又命江淮郡官送礼,送礼丰厚者超迁丞守,菲薄者则停职处分。”为了给炀帝送礼,地方官们变本加厉地搜刮百姓。冯翊县令为了凑一份“丰厚”的礼物,不仅榨干了百姓的积蓄,甚至开始“预支”未来的租调。
“乡亲们,”王二狗再次来到张阿大家,声音嘶哑,“县令有令……今年的租调,提前交!不仅今年的,还要……还要预交明年,后年的!”
“什么?!”张阿大再也忍不住了,积压多年的愤怒和绝望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预交?我们连今年的命都保不住了!还预交未来的租?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李氏抱着幸存的大儿子,泪水无声地滑落。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也在为这即将崩塌的王朝而哀鸣。
王二狗看着状若疯狂的张阿大,又看看周围同样绝望的村民,他默默地低下了头。他知道,百姓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这预先收取未来若干年之租的行径,无异于饮鸩止渴,诚可浩叹!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四面八方传来的怒吼,那是无数个张阿大们积压已久的反抗之声。大隋的锦绣江山,就像那龙舟上华丽的锦缆,看似坚固,实则早已被这无休止的征敛和劳役磨得只剩下最后一丝维系,只需轻轻一拉,便会轰然断裂。
关中平原的土地,曾经滋养了强盛的王朝,如今,却在沉重的赋役和无尽的苦难下,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隋祚之倾,已在旦夕之间。而张阿大这样的升斗小民,除了在历史的洪流中挣扎求生,别无选择。他们的命运,就是这个盛大而短命王朝最真实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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