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田归民:后周广顺三年的土地变革
广顺三年的清明刚过,汴京城西的营田务官署却比寒冬日还要萧索。檐角新燕衔泥筑巢,堂前石阶却积了层薄灰,几个胥吏缩着脖子蹲在墙根,手里的算筹拨拉得有气无力。
听说了吗?户部侍郎张凝大人递了三道札子,都在说咱这营田务该撤了。
撤?撤了咱们去哪讨生活?
总好过现在...你瞧这账簿。一个老吏掀开泛黄的账册,墨迹淋漓的数字刺得人眼疼,去年陈州营田收粮三千石,户部只得了四百石,剩下的...嘿嘿,都填了那些寄庄户的腰包。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二十余骑玄甲骑士簇拥着一顶青呢小轿停在官署门前,轿帘掀开时,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来人正是刚从河北察访营田回京的张凝,他靴底还沾着魏州的春泥,径直踏过门槛:营田务判官何在?
空荡荡的正堂里,只有蛛网在梁间摇晃。三日前太祖郭威在御书房拍了案几:朕登基时许过百姓永除租牛课,如今营田户却要将三成收成交给豪强,这与伪唐横征暴敛何异!那声怒吼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此刻仿佛还回荡在张凝耳边。
一、御前争论:土地与民心的权衡
垂拱殿的鎏金铜鹤在暮霭中泛着冷光。郭威攥着张凝递上的《营田利弊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疏中营田户如在囹圄,岁输大半,室如悬磬十六个字,像针似的扎进这位出身寒微的帝王心里。
户部打算如何处置?郭威的声音沙哑,带着沙场上留下的旧疾。
臣以为,当尽罢营田务,以其田授民。张凝叩首时,官帽的翅角几乎触地,魏州营田户李二柱,家有三丁,佃种官田五十亩,去年收成八石,营田务取四石,寄庄户索二石,完税之后,全家竟以糠麸度日。
不可!枢密使王峻突然出声,紫袍随着急促的动作扫过地面,营田积粟本为军需,若尽授于民,北汉与契丹虎视眈眈,一旦兵戈再起,粮草从何而来?他将一份账簿摔在案上,显德元年北伐,正是靠相州营田仓猝调集的五千石军粮,才解了邢州之围!
殿内陷入死寂,香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腾。郭威起身踱到殿外,望着宫墙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二十年前他还是后唐的普通士卒,亲眼见着魏州营田户为躲租税,举家逃入深山,被野狼啃得只剩副骨架。那时的营田务都头,如今已是手握数万亩良田的寄庄户。
王枢密可知,郭威忽然转身,龙袍下摆扫过砖缝里的青草,朕在邺都时,见过营田户用瓦罐藏麦种。问其缘由,说怕被营田务胥吏抢走。民之视吏,竟如虎狼!他猛地将《营田利弊疏》拍在御案上,墨汁溅出几点,恰似血泪,朕宁减禁军百万,不可使百姓无田!
二、废务风波:从官署到田畴的震动
广顺三年四月壬子,一道诏书从汴梁快马传向诸州:自今年四月起,悉罢营田务,其所属官吏,各归本司。消息传到陈州营田时,判官赵匡义正与当地豪强王延嗣在酒肆吃酒。
赵判官放心,这营田户名册在我手里,张凝那老儿想改弦易辙?王延嗣捻着山羊胡,酒盏里的琥珀光映出他眼底的得意。他家在陈州占了营田务三分之一的土地,每年坐收的租子能堆满三间仓房。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喧哗。二十多个披麻戴孝的营田户跪在酒肆门前,为首的老妇捧着个破陶碗,碗底盛着半碗麦麸:王员外行行好!俺家柱子给您佃田三十年,如今人没了,您就饶了那欠租吧!
王延嗣脸色骤变,赵匡义却按住他的手,低声道:莫慌,营田务虽罢,田契还在户部库房锁着。他哪里知道,此刻汴京城的户部档案库正火光通明。张凝亲自带着工匠撬开锁具,将堆积如山的营田契约投入火炉,烈焰舔舐着泛黄的纸页,将、等字样烧成灰烬。
陈州的麦田里,李二柱正挥着锄头翻地。新土混着草根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腰间的酒葫芦晃荡着,里面装着真正的米酒——这是昨天里正送来的,说从今往后,他佃种的二十亩营田就是自家的永业田了。
柱哥,快看!远处传来孩童的惊呼。十几个营田户扛着锄头奔向村头的老槐树下,那里贴着张黄麻纸告示,末尾的朱砂大印尚书户部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红得像团火。
三、均田之策:耕牛、农具与民心
广顺三年的芒种来得格外早。开封府界的营田地上,千余头牛犊正踏着晨露走向新主人。郭威亲自站在高台上,看着老农们颤抖着接过系着红绸的牛绳。
陛下,张凝指着西边田里一个忙碌的身影,那是原营田务的牛医王三郎,如今领着五个徒弟在给农户驯牛。
郭威抚掌大笑。他想起三月间驳回鬻营田以助军资提议时,朝堂上一片哗然。那些世家大臣们哪里懂得,一头牛对农户意味着什么。当年他在李存勖麾下当兵,见过太多士兵为抢半袋口粮而互相残杀,也见过太多农户因为没有耕牛,只能用人力拉犁,腰弯得像张弓。
传朕旨意,郭威的声音在麦田上空回荡,凡受田之家,免三年租调。有能垦荒者,永不起科!
欢呼声浪差点掀翻了高台。远处田埂上,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突然跪倒在地,将孩子高高举起。那孩子穿着新做的粗布衣裳,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好日子。
夕阳西下时,郭威沿着田埂慢慢走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混着麦香扑面而来,几个孩童追着蝴蝶跑过,裤脚沾满了泥浆。他弯腰捡起一株遗落的麦穗,麦粒饱满得像要裂开。
张卿,郭威忽然驻足,望着无边无际的麦田,你说,百年之后,史书会如何记载今日之事?
张凝躬身答道:臣不知史书如何记载,但臣知道,从今日起,这汴梁周围的麦田里,再也不会有营田户的哭声了。
郭威笑了。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晋阳街头乞讨,寒风中缩在破庙里,梦见自己有一块地,地里长满了麦子。如今,他把这个梦还给了天下百姓。
尾声
广顺三年冬,户部呈上的新账簿让满朝文武震惊。废营田务后,全国新增编户三万余,垦田数较去年增加十五万亩,秋粮收成年初预估多了二十万石。更令人意外的是,那些曾经的营田户,自发组织起来,在村口立起思本碑,碑上刻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八个大字。
汴京城的雪下得很大,郭威站在宣德门楼上,望着城中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正在吃饭的家庭,碗里盛着用自己种的粮食做的饭。他想起当年在魏州看到的那个藏麦种的瓦罐,如今,那样的瓦罐应该都装满了吧。
陛下,夜深了,该回宫了。内侍轻声提醒。
郭威点点头,转身时,袍角扫落了栏杆上的积雪。雪沫纷飞中,他仿佛看到二十年后,这些新授的田地上,会生长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那时的孩子们,再也不会知道营田户是什么了。
注:1 后唐明宗长兴二年诏书引自《册府元龟·邦计部·屯田》,原文有删节。后周废屯田务事见《旧五代史·周书·太祖纪》及《资治通鉴·后周纪一》,部分细节为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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