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贽评两税不公
贞元十年深秋的长安,连绵秋雨已下了半月。吏部侍郎陆贽披着件半旧的青色襕衫,在政事堂值房里来回踱步。案头堆叠的各地租庸账簿被烛火映出昏黄光晕,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檀木桌案边缘积成细小的水洼,正如此刻他心头郁结的愁绪。
侍郎,户部刚呈来的江南秋税册。书吏轻手轻脚将一叠麻纸本放在案角,最上面那页浙西观察使韩滉奏报的朱批刺得人眼疼。陆贽捏着纸页的指节泛白,去年淮南道的水灾文书还压在箱底,今年浙西又报上来秋粮丰稔,两税倍增的喜讯,这种自相矛盾的奏报让他想起前日在延英殿,德宗皇帝握着他的手说关中米价终降,卿之功也时的温暖触感。
把建中元年两税法初行时的册籍取来。他忽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博古架第三层那只铜龟砚台上。那是前年出使淮西时,故相杨炎所赠,如今龟甲上的绿锈已爬满了二字的凹槽。
书吏抱来的旧档散着浓重的霉味。陆贽用银刀挑开封皮,泛黄的纸页上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十二个瘦金体刺痛了他的眼睛。窗外惊雷乍响,他恍惚看见去年巡视华州时,老农王二牛跪在泥地里,捧着被雨水泡烂的青苗哭诉:官爷您看,这地里能算出几贯资产?可保长说我家有三间草屋,就得按上户纳钱......
资产少者则其税少,资产多者则其税多。陆贽对着烛光喃喃自语,忽然将手中狼毫重重拍在砚台上,墨汁溅在杨炎手书的《两税法疏》上,晕染出一片乌云似的墨团。他想起上个月在崇业坊遇见的盐商张五郎,那人穿着蜀锦半臂,腰间悬着金鱼袋,却在茶肆里抱怨:咱家那十间铺面算什么资产?比起城西王御史的千亩庄园,不过九牛一毛。
更漏敲过三更时,陆贽铺开素笺。烛光在宣纸上投下他清癯的影子,笔锋划破雨夜的寂静:有藏于襟怀囊箧,物虽贵而人莫能窥。
他想起去年查办的江西观察使李兼案,那贪官将三十万缗铜钱熔成铜器藏在夹墙,税吏却只按其官俸定税。有积于场圃囤仓,直虽轻而众以为富。
这句写的是渭北农户赵三郎,秋收时囤了百石粟米,还没来得及脱粒就被算成上等户,如今怕是正在逃亡路上。
忽闻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陆贽推开窗棂,冷雨混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西市方向隐约传来驼铃声,那些胡商带着香料珠宝穿城而过,他们的行囊永远不会被计入资产。而街对面的染坊里,坊正正举着火把清点染缸,十二口大缸在两税册上竟被折成了二十贯资产。
敦本业而树居产者,每困于征求。写到这句时,陆贽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墨点。去年他路过咸阳原,看见成片被弃耕的良田,田埂上歪斜的永业田木牌在风中摇晃。有个穿破棉袄的少年蹲在田埂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着圈:阿耶说,有地不如有技,有技不如有钱,有钱不如空手。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书案上已堆起七张谏章。陆贽蘸饱墨汁写下最后一句:旧重之处,流亡益多;旧轻之乡,归附益众。他想起前日收到的凤翔节度使李晟私信,说泾原兵变后,原州百姓扶老携幼逃往秦州,只因两地税额相差三倍。而那些被摊派重税的村落,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去年栽的榆树苗从坍塌的墙缝里钻出来,在风中抖落着新叶。
晨光初现时,陆贽将谏章折成方胜,塞进青竹封筒。门口的老仆抱着蓑衣等候,看见主人鬓角新添的白发,忍不住劝道:侍郎,自两税法行来,天下初定,何苦......
你可知昨夜西市有多少商队出城?陆贽打断他,指着东方渐亮的天色,他们带着绢帛珠玉,却不用缴纳一文资产税。而城东的菜农,连担子里的萝卜都要折成现钱计税。他将封筒递给信使,望着那抹晨光穿透云层,照在含元殿的鸱吻上,若百姓都去逐末利,谁来种这长安城外的万亩良田?
信使消失在雨巷尽头时,陆贽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书案上那只铜龟砚台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龟甲上“富国”二字的绿锈,恰似前日在灞桥边所见的浮萍,层层叠叠覆着底下的淤泥。远处传来早朝的钟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灰雀,它们扑棱棱掠过雨幕,朝着城外飞去——那里有被丈量的土地,被估算的资产,还有正在田埂上逃亡的农人。
注:本文严格依据陆贽《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原文展开创作,涉及的两税法弊端均出自《旧唐书·食货志》及《陆宣公集》。人物与场景虽为虚构,但均符合贞元年间社会风貌,其中王二牛、张五郎等典型形象,分别代表自耕农、富商等不同纳税群体的真实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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