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监风云起
代宗广德元年,秋。
汴水之畔,薄雾尚未散尽,一艘乌篷船便已悄然靠岸。船头立着一位身着青色襕衫的年轻人,面容清癯,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他便是新授两淮盐铁监巡判官的沈既济。此人年方弱冠,本是江南学子,因一篇《选举议》针砭时弊,被时任户部侍郎的刘晏偶然读到,赞其“有经济才,明于吏理”,破格擢用,派往淮南盐监历练。
“沈判官,海陵监到了。”船夫粗嘎的嗓音打断了沈既济的思绪。
踏上码头,咸湿的海风夹杂着淡淡的卤味扑面而来。海陵监,大唐十监之一,位于扬州东南,乃是淮南盐场的核心。这里盐田万顷,白浪翻滚,一眼望去,仿佛无垠的雪原。盐场边缘,散落着一排排简陋的茅草屋,那便是亭户聚居之所。
沈既济递过通关文牒,海陵监监丞王括亲自出迎。王括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吏,面色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一看便知是久历盐场风霜之人。他见沈既济如此年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礼数却十分周全:“沈判官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刘相公(指刘晏)有书信提及,判官乃栋梁之材,此番前来,海陵监如虎添翼啊。”
沈既济谦逊道:“王监丞谬赞。既济初来乍到,于盐务一窍不通,还望监丞不吝赐教。”
王括引着沈既济向监署走去,沿途指着盐田介绍:“判官请看,这便是亭户们的劳作之所。近日天旱,卤池水位下降,盐花凝结缓慢,亭户们正为此发愁呢。”
沈既济驻足,只见几个赤膊的亭户正费力地从卤池中汲水,倒入旁边的盐盘。烈日当空,他们黝黑的脊梁上汗珠滚滚,口中却哼着低沉的号子。一位老者直起身,捶着腰,望着几乎不见增长的盐晶,长长叹了口气。
“为何不引活水?”沈既济问道。
王括苦笑:“判官有所不知,这卤池之水,需得海水与淡水按比例调和,方能成盐。天旱水少,淡水尚可引河,海水却需候大潮。若强引,则卤薄盐淡,费时费力,所得无几。”
沈既济点点头,想起临行前刘晏的嘱托:“盐政之要,在于知天时,察地利,恤亭户。十监设立,非为盘剥,乃为劝课与保障。你此去,当以海陵为镜,细察盐生之艰难,体会‘劝盐’二字真意。”
入得监署,王括奉上茶,又取出一叠簿册:“这是上半年的盐产记录与亭户名册,请判官过目。”
沈既济翻开簿册,只见字迹工整,记录详尽,不仅有每日产盐数量,甚至连天气、卤水浓度都有标注。他心中暗赞:刘相公选用官吏,果然不差。
“王监丞,海陵监有亭户多少?年产几何?”
“回判官,在册亭户三百余家,丁壮千余。若风调雨顺,年产盐可达三十万石。去年刘相公推行新法,遣吏晓导,产量竟增至三十五万石,创了历年新高。”王括脸上露出一丝自豪,“只是……”他话锋一转,眉头又皱了起来,“今年开春至今,先是霖潦不止,卤池被淹,好不容易晴了,又逢这百日大旱。如今秋盐将至,怕是……”
沈既济放下簿册:“走,带我去盐场看看。”
两人来到盐田深处,几个“劝盐使者”正在指导亭户作业。他们身着吏服,却未骑马坐轿,而是赤着脚,站在盐滩上,与亭户一同查看盐盘。一位使者见王括与沈既济前来,连忙上前见礼:“属下见过监丞,见过这位官人。”
王括介绍道:“这是劝盐使者李三郎,经验老道。三郎,这位是京里派来的沈判官。”
李三郎连忙躬身:“小人李三郎,见过沈判官。”
沈既济问道:“李使者,如今这盐田,有何难处?”
李三郎指着干裂的盐盘道:“判官您看,这盐土因干旱而‘土溜坟’,盐分都结在了表层,底下反倒是淡的。若直接暴晒,只能得些粗盐,且产量极低。我们正指导亭户‘刮土淋卤’,将表层盐土刮起,入淋卤池,再以淡水淋之,所得卤水虽不及自然卤池醇厚,却也能将就。”
沈既济蹲下身,抓起一把盐土,果然见土块坚硬,表面泛着白霜。他又走到一处淋卤池边,池底铺着茅草,盐土堆积其上,几个亭户正小心翼翼地往土堆上浇淡水。水从池底渗出,汇入旁边的卤缸,已呈半透明的琥珀色。
“这般做法,耗时多久?出盐几何?”
“回判官,一方盐土,需三日淋卤、五日暴晒,方能成盐。往日一池可出盐五石,如今这般光景,能有三石便谢天谢地了。”李三郎苦着脸回话。
旁边一位老亭户插话道:“官人有所不知,这刮土淋卤,费工费力。我家三个儿子日夜不歇,也赶不上往日进度。若是再旱下去,今年的口粮都成问题了。”
沈既济闻言,心中一动。他想起刘晏曾言:“亭户者,盐之根本也。若失其心,则盐政危矣。”随即对王括道:“王监丞,可否将亭户召集起来?我有话说。”
一炷香后,附近的亭户们闻讯赶来,聚在盐场旁的空地上,足有二三百人。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好奇与期盼。
沈既济站在土台上,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我乃户部派来的巡判官沈既济。刘相公听闻海陵遭灾,心系亭户,特命我前来查看。大家放心,朝廷不会坐视不理!”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沈既济继续道:“眼下天旱,盐产锐减,大家生计艰难。我与王监丞商议,决定从三事入手:其一,凡参与‘刮土淋卤’者,官府收购盐价每石加价五十文;其二,监署粮仓开仓,贫困亭户可凭户籍领救济粮,待秋收后再以盐抵还;其三,李使者,你即刻带领所有劝盐使者分头指导,务必将损耗降到最低。若有亭户因技术不熟减产,监署将酌情补贴!”
此令一出,亭户们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老亭户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倒在地:“沈判官!您真是活菩萨啊!刘相公真是青天大老爷!”
王括也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位京官只是来巡查一番,没想到竟如此果断,且直击要害。他连忙上前道:“判官,加价与开仓需报度支司审批,且……监署库银恐不足……”
沈既济道:“王监丞放心,我已带了刘相公手谕,紧急情况下盐监可先动用常平盐本,事后报备。至于库银,我来时带来了一部分,若不够可先向扬州巡院暂借。当务之急是稳住人心、保住盐产。”
王括见沈既济胸有成竹,又有刘晏手谕,便不再犹豫:“属下遵命!”
接下来几日,沈既济留在海陵监。白天他与劝盐使者、亭户一同劳作,晚上则挑灯研读盐法与簿册。他发现刘晏设立的“士”与“吏”两套班子配合默契:“士”者专管账目、文案,心思缜密;“吏”者专管实务、巡查,经验丰富。两者相辅相成,令盐监运转高效。
一日,沈既济正在查看盐仓,忽闻外面传来争吵声。走出去一看,几个商人正与盐仓吏争执。为首的商人身材肥胖,身着绫罗绸缎,脖子上挂着一串硕大的佛珠,正是扬州有名的盐商张胖子。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张胖子唾沫横飞,“老子预定了五千石盐,说好今日提货,为何现在说只有三千石?剩下的两千石呢?”
盐仓吏面红耳赤:“张老板息怒!实在是今年盐产歉收,常平盐需优先保证官供与偏远之地。您这五千石只能先给三千,剩下的需等下月新盐产出再说。”
“下月?下月老子的船都要发霉了!”张胖子不依不饶,“我不管什么常平不常平,银子早就交了,盐就得给我!否则我去扬州巡院告你们!”
沈既济走上前,朗声道:“张老板好大的口气。盐法有规定,商人购盐需按产量与需求分配。如今海陵遭灾,存盐有限,优先供应官仓与僻远之地乃是刘相公定下的规矩,谁敢违抗?”
张胖子见来者是位年轻官员,衣着虽普通但气度不凡,便收敛了几分嚣张:“这位官人是?”
“户部巡判官,沈既济。”
张胖子心中一惊,没想到小小的海陵监竟有京官坐镇,连忙换了副笑脸:“原来是沈判官,失敬失敬。小人也是着急,那批盐要运去湖南,耽误行程损失不小啊。”
沈既济道:“张老板既然做盐商生意,当知‘常平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若只顾眼前利益,将盐尽数卖给你们这些大商,运往富庶之地,那贵州、岭南等边远百姓,又该吃什么?盐价一旦暴涨,民怨必然沸腾,这对谁有好处?”
他稍作停顿,语气缓和了些:“三千石盐,你先运走。剩下的两千石,我给你立个字据,下月新盐一出,优先供应于你。若逾期,海陵监赔付你运费损失。你看如何?”
张胖子见沈既济既讲规矩,又留有余地,且有判官作保,便不好再纠缠:“既然沈判官开了口,小人岂敢不从?只是……还望判官多多费心。”
“好说。”沈既济对盐仓吏吩咐道,“按规矩给张老板办理手续,即刻发盐。”
张胖子走后,王括对沈既济道:“判官,这张胖子是扬州盐商的头目,背景不浅,今日之事,怕是……”
沈既济冷笑一声:“有刘相公的盐法在,有十三巡院在,他纵有背景,也不敢公然违法。倒是我们,需尽快将秋盐产出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几日后,天终于降下一场甘霖。雨虽不大,却解了燃眉之急。劝盐使者们趁机指导亭户引水、晒卤、结晶。沈既济也亲自上阵,与亭户一同劳作。在众人努力下,秋盐终于顺利产出。虽然产量不及去年,却也大大超出了预期。
看着雪白的盐粒源源不断地送入盐仓,亭户们脸上露出了笑容,王括也松了一口气。沈既济站在盐仓顶上,望着远处千帆竞发的运河,心中感慨万千。
刘晏设立十监,派遣劝盐使者,并非为了权力,也非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国家的稳定,民生的安乐。他以“士”执掌账目,以“吏”处理实务,用人不看出身,只看才干,故而能上下一心,盐政大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沈既济隐隐感觉到,海陵监的平静之下,似乎潜藏着暗流。那位嚣张的张胖子,绝非善类;而远在长安的朝堂之上,嫉妒刘晏的人,也从未停止过算计。
一日,沈既济收到一封来自长安的密信,是他的同窗好友、如今在吏部任主事的李泌所写。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杨炎入相,屡言刘公专权。盐利虽丰,恐招人忌。君在淮南,当谨言慎行,留意观察,若有异动,速报。”
沈既济握紧了信纸,指节微微发白。他抬头望向长安的方向,天空阴沉,似有风暴将至。
刘晏的盐政,如同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大厦,虽暂时稳固,却时刻面临着倾覆的危险。而他,沈既济,以及这十监之中的无数“士”与“吏”,便是这座大厦的基石。他们能否顶住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海陵的海风,似乎也变得凛冽起来。咸涩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不祥的气息。沈既济知道,他在淮南的历练,才刚刚开始。而大唐的盐政,也即将迎来一场严峻的考验。
(本章完,约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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