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无名山洞。
时光在疼痛与药香中悄然流逝,转眼又是十余日过去。洞外寒风的呼啸声渐渐弱了,偶有鸟雀鸣叫从林间传来,预示着严冬的最后挣扎即将过去。
凌昭已能勉强独立行走,虽然动作迟缓,伤口仍不时作痛,但那股濒死的虚弱感已大大减轻。药老的药方似乎格外对症,不仅强行吊住了他的命,更以某种霸道的方式催发着他身体的生机。他尝试着在洞内缓慢活动筋骨,感受着力量一丝丝重新回到僵硬的四肢。
药老对他的恢复速度似乎也有些意外,每日诊脉时,那粗糙的手指搭在他腕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浑浊的小眼睛里偶尔会闪过思索的光芒。
“小子,你这底子……打过铁还是练过硬功?”这一日,药老看着他尝试举起一块不算太重的石头,忽然问道。
凌昭放下石头,喘息着回答:“晚辈……行伍之人,粗通些拳脚。”
“行伍之人?”药老撇撇嘴,“寻常丘八可没你这筋骨和韧性。老子这‘血精参’和‘断续膏’,药性猛烈,寻常人用了,不死也得脱层皮,你却扛下来了,恢复得还这么快。”他凑近了些,盯着凌昭的眼睛,“你练的,恐怕不是军中的大路货吧?有点……北地苍狼卫的味道。”
北地苍狼卫!凌昭心中猛地一跳。这是大周最精锐、最神秘的皇帝亲军,选拔极其苛刻,训练功法独特,非核心人员绝难知晓。这药老,一个隐居深山的采药人,如何能一眼看出?
他强自镇定,垂下眼帘:“前辈说笑了,苍狼卫乃天子亲军,晚辈何德何能……”
“嘿,不说拉倒。”药老似乎也不追问,转身又去捣鼓他的药材,“老子就是好奇。你这伤,受的也不是普通箭矢刀剑,像是辽狗‘铁浮屠’特制的破甲锥和三棱矛所伤。能从那群杀才手里逃出来,还跑到这黑松林深处……啧啧,你小子身上的故事,恐怕比老子这药篓子里的草药还多。”
凌昭沉默。药老的敏锐远超他的预料。此人绝非普通山民。但对方不问,他更不能多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养好伤,设法离开这里。
“前辈大恩,晚辈没齿难忘。待晚辈伤愈,必有厚报。”凌昭诚恳道。
药老摆摆手:“报不报的再说。老子救人,看心情,也看缘分。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外面林子虽然辽狗少了,但还没撤干净,而且……”他抬头看了看洞外阴沉的天色,“开春化雪,山路泥泞难行,你这身子,经不起折腾。老老实实再待半个月吧。”
半个月……凌昭心中一沉。北境战局瞬息万变,他失踪已久,殿下和岳铮不知急成什么样。还有京城的瘟疫……药老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让他忧心忡忡。
但他也明白药老说的是实情。以他现在的状态,强行出山,恐怕走不出十里就会倒下。
只能等。
京城,紫宸殿。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消息,如同春雷般炸响在朝堂之上,驱散了连日来因海疆异动和钱粮困局带来的阴霾。
岳铮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的战报,被内侍用激动到颤抖的声音当殿宣读:“……臣岳铮,率北境将士,仰赖陛下天威,浴血奋战,于二月初七,在云州以北七十里野狐岭,大破辽军主力!阵斩辽军万夫长三名,千夫长以下无算,俘获辎重马匹无数!辽军残部已溃退三百里,云州之围彻底解除!北境防线,已然稳固!此役,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尤以严锋、赵破虏等将奋勇当先,功勋卓着……”
战报尚未读完,殿内已是一片欢腾!武将们扬眉吐气,文官们喜形于色,连日来的压抑气氛为之一扫!
萧令拂端坐监国御座,珠旒后的面容看不真切,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激荡。赢了!北境终于赢了!岳铮不负所托,在朝廷最需要胜利的时候,送来了这样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政治上的强心剂!它向天下宣告,朝廷有能力保卫疆土,有能力战胜强敌!那些观望的、动摇的、阳奉阴违的势力,都必须重新掂量!
“好!岳卿不愧为国之柱石!北境将士,忠勇可嘉!”萧令拂的声音透过珠旒传来,带着罕有的高昂,“传旨:晋岳铮为镇国公,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赏黄金千两,锦缎五百匹!严锋、赵破虏等有功将领,依功论赏,重重有赏!所有参战将士,俸禄加倍,阵亡者抚恤加倍!北境各州县,再免赋税一年!”
一连串厚重无比的封赏,让殿内气氛更加热烈。
“殿下圣明!”山呼之声,震彻殿宇。
然而,在这片欢庆之中,萧令拂的思绪却已飞向了更远的地方。北境既定,压在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现在,她可以腾出手来,全力应对南方的危局,以及……那片波澜渐起的海疆。
退朝后,垂拱殿内只剩下萧令拂与墨文渊、顾千帆等少数心腹。
“岳将军此捷,来得正是时候。”墨文渊捋须道,“北境安,则朝廷可全力经营南方,震慑海疆。”
萧令拂点点头,目光落在顾千帆身上:“顾卿,之前命你查找前朝海图及海事人才,进展如何?”
顾千帆躬身答道:“回殿下,工部格物院与兵部职方司封存的旧档已初步清理。寻得前朝‘靖海图’残卷十七幅,多为沿海及近海航道、岛屿、水深标记,其中三幅涉及东南外海,但年代久远,多有模糊残缺。另找到‘宝船营造法式’部分图谱及航海日志数卷。”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人才……颇为凋零。当年主持海图测绘、宝船建造的将作大匠郑和后裔,如今只剩一脉,居于泉州,以造船为生,但其家传技艺似有保留。还有几位曾随船远航过的老水手、通译,散落沿海各地,臣已派人秘密寻访接触。”
“郑和后裔?”萧令拂眼神微亮,“务必礼遇,设法延请其入京,或至少得其技艺图纸。航海日志和老水手的经验,同样宝贵,重金收集,妥善整理。”
“是。”顾千帆应道,又补充,“另有一事。臣在查阅旧档时,发现一份前朝密档提及,约八十年前,曾有探险船队因风暴偏离航道,偶然发现一片巨大群岛,其上土人‘肤黑如炭,擅渔猎,有奇金异石’,船队曾以瓷器丝绸交换,获金砂数斛及一种……可燃烧的黑油。但因海路险远,记录不全,后续再无探险,此事遂被湮没。”
“巨大群岛?黑油?”萧令拂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可曾标记方位?”
“海图残卷上有一处模糊标记,旁注‘烟涛之南,鬼域之西’,但无具体里程。据老水手口述传闻,似乎是在东南外海极远处,航行需数月,且途经海域风浪诡异,多磁山暗礁,素有‘魔鬼海’之称,九死一生。”顾千帆答道,“臣推测,此传闻或与近来江南可能探索的海上通路有关。”
烟涛之南,魔鬼海……萧令拂走到那幅巨大的、新近拼接了部分前朝海图信息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东南方向那片代表着未知与危险的深蓝区域。
云烨追求的,恐怕不仅仅是沿海贸易或近海据点。他的目光,或许也投向了那些传说中的遥远岛屿和未知资源。
“加快人才物色的速度。”萧令拂沉声道,“同时,令登莱水师,挑选精干船只与士卒,组成探索船队,配备最好的向导和老水手,携带充足给养,以‘剿匪巡边’为名,逐步向外海试探航行,绘制新海图,摸清风向、洋流、岛屿情况。不必急于求成,但务必稳妥扎实。”
她要建立属于自己的海上力量,不能只依靠旧纸堆里的记载。
“殿下,户部周尚书求见。”内侍通传。
周文清进来,脸上带着喜色,但眉宇间仍有一丝忧虑:“恭喜殿下,北境大捷!然,岳将军报捷文中亦提及,大军鏖战,损耗巨大,亟待补充兵员、修缮兵器、抚恤伤亡,所费不赀。加之陛下先前许诺北境减免赋税、赏赐将士……国库……恐难支撑。江南赋税虽已陆续解送,但杯水车薪……”
钱,还是钱。胜利的喜悦背后,是更加沉重的财政压力。
萧令拂早有预料,平静道:“本宫知晓。北境赏赐抚恤,优先拨付,不得拖欠将士血汗钱。至于其他开销……”她顿了顿,“传旨,宫中用度,自本宫始,削减三成。百官俸禄,暂发七成,待国库充盈后补足。宗室勋贵,按例缴纳‘助国银’。再,发行‘北伐胜利债’,许以利息,向民间富商大贾募集钱款。”
削减用度,暂扣俸禄,发行国债!这是要朝廷上下一起勒紧裤腰带,共渡难关了。周文清心头震动,但知道这是当前唯一可行之法,躬身道:“臣遵旨。”
“还有,”萧令拂补充道,“海疆探索与防备,亦需银钱。国债所得,可分出一部分,专款专用。告诉那些商人,朝廷开拓海疆,将来海上贸易通衢,他们的货船才能走得更远,更安全。这不仅是助国,亦是利己。”
她要让整个国家,都意识到海洋的重要性,并将利益与之捆绑。
江南,江宁,靖海王府。
云烨也第一时间得知了北境大捷的消息。他放下手中的密报,轻轻叹息一声,听不出是遗憾还是其他。
“岳铮……果然是一代名将。萧令拂有此臂助,是她的运气。”他自语道。
幕僚低声道:“王爷,北境既定,萧令拂必会调转矛头,全力针对江南与海疆。我们是否……”
“加强戒备,但不必妄动。”云烨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初绽的玉兰花,“她刚刚取得大胜,气势正盛,此时硬碰,不明智。我们要做的,是让她这股气,慢慢泄掉。”
“如何泄?”
“北境虽然赢了,但国库也空了。岳铮大军需要休整补充,没有一年半载,难以再动。而南方,百废待兴,海疆更是无底洞。”云烨淡淡道,“她不是要经略海上吗?让她去。大海无情,吞金噬银,却未必能立刻见到回报。我们只需稳守江南,暗中发展海上力量,等待时机。另外……”
他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幽光:“让我们在朝中的人,多‘提醒’一下那位监国殿下,北境虽安,但辽人狼子野心,未必甘心,需重兵防范,不可轻离。还有,西北的羌人,西南的土司,近来似乎也不太安分……朝廷的精力,应该放在这些‘迫在眉睫’的威胁上,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大海。”
他要给萧令拂制造更多的“麻烦”,让她疲于奔命,无暇全力经营海上。
“海上的事,‘海龙王’那边,可以再‘帮’朝廷水师找点‘小麻烦’,但注意分寸,别真的惹急了他们。我们要的,是拖延和消耗。”
“是,属下明白。”
云烨重新坐回案前,铺开一张新得的、更为精细的东南外海草图(部分来自吴海船队的探索,部分来自与异域势力的交易),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
他的目光,越过了近海的纷扰,投向了草图边缘那些尚未完全探明的、标记着问号的区域。
那里,才有真正的未来。
(北境捷报,海图初探,财政困局与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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