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的山呼海啸,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当车队再次启程,驶入关内,踏上那条通往秦国腹地的、平坦的驰道时,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反而愈发浓烈了。
车厢内,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赵姬抱着政,兀自沉浸在太子殿下这四个字所带来的巨大喜悦和扬眉吐气的激动之中,眼角的泪痕,始终未干。
而政,则依旧维持着她那副受惊过度的模样,将脸深深地埋在母亲的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外界的一切纷扰。
但实际上,她的感官,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张开,捕捉着车厢内外的每一个细节。
她在听。
听车轮压过坚实路面时,那沉稳而有节奏的“咯噔”声。
这声音,与关外那颠簸泥泞的小路,截然不同。
它代表着秩序,代表着国力,代表着秦国这台战争机器强大的后勤保障能力。
她在闻。
闻空气中,那股夹杂着尘土和牲畜气味的、属于关中平原独有的味道。
这味道,厚重,朴实,充满了力量感。
她在感受。
感受着车厢外,那些新加入护卫队、取代了战死者的秦国士卒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更加彪悍、也更加自信的气息。
这种气息,与邯郸城中那些赵国士卒的压抑与暴戾,截然不同。
这些无形的细节,都在向政传递着一个清晰无比的信息:
她回来了。
回到了一个,以力量为最高信仰的、虎狼之国。
“政儿,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赵姬低下头,用一种近乎于讨好的、温柔得能滴出水的语气,问道。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安抚自己这个受了惊吓的女儿。
政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一张依旧苍白的小脸。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带着几分怯懦的眼睛,看了一眼放在矮几上的水囊。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水囊,落在了帘幕的另一侧。
她用微不可察的幅度,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想起了什么。
她有些尴尬地,撩开了那道厚厚的帘幕。
帘幕后,赵高正襟危坐,坐姿笔挺,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的伤口,已经由军中的医官,进行了专业的处理。
那只被削去一半的耳朵,用干净的麻布包裹着,脸上和手上的擦伤,也涂上了黑色的药膏。
他那个奄奄一息的母亲,则在进入函谷关后,就被司徒缺以需要静养为由,带去了另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上。
此刻,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从进入函谷关开始,赵高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坐着,像一头进入了新领地的、高度警惕的孤狼。
“赵……赵高。”
赵姬看着他,语气有些不自然。
对于这个女儿身边突然出现的、阴鸷的爪牙,她本能地感到一丝畏惧和排斥。
但出于对政的体恤,她还是开口道。
“你也受了伤,喝点水,吃点东西吧。”
赵高缓缓地抬起头。
他没有看赵姬,他的目光,穿过赵姬的肩膀,直直地,落在了政的身上。
那眼神,依旧是狂热的,忠诚的。
但在这份狂热之下,却多了一丝……不确定。
他在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着政。
——主人,在这里,在这个新的环境里,我们的联盟,还奏效吗?
——我,这个卑贱的、手上沾了血的爪牙,是否还有资格,继续追随在您的身边?
政读懂了他眼神里的不安。
她知道,她必须给他一个答案。
一个能让他彻底安心,并为他在这支队伍里,重新确立身份的答案。
于是,政从母亲的怀里,慢慢地挣脱出来。
她没有去拿食物和水。
她走到了赵高的面前,蹲下身。
她伸出小小的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赵高那只被麻布包裹着的、受伤的耳朵。
赵高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了一般。
他下意识地就想躲闪,仿佛那只耳朵,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丑陋的烙印。
但政的手,却没有移开。
她的指尖,冰冷,柔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疼吗?”
她轻声问道。
声音里,带着一丝符合她受惊孩童人设的、小小的颤音。
赵高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低下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有人。
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他受伤之后,问过他,疼不疼。
母亲只会咒骂他,为什么不去死。
而他自己,也早已习惯了用更深的伤口,去覆盖旧的伤口。
“疼”,这个词,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
而现在,他的主人,这个他奉为神明的女孩,在他面前蹲下身,用最轻柔的动作,触摸着他最丑陋的伤痕,问他,疼不-疼。
这句简单的问话,比任何的赏赐和许诺,都更具杀伤力。
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赵高内心最深处、那道早已被层层冰封的情感闸门。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感动,化作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阴鸷的眼睛里,奔涌而出。
他没有哭出声。
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任由眼泪,在自己那张沾着锅灰和药膏的、肮脏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政静静地看着他。
她知道,这滴眼泪,将比任何的锁链,都更能将这头野兽,牢牢地锁死在自己的身边。
然后,她收回手,拿起旁边的一块干净的肉干,递到了赵高的嘴边。
“吃了它。”
她的语气,依旧轻柔,但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
“把伤养好。以后,还会有更疼的伤,在等着我们。”
“我们”。
她用的是我们。
这是一个无比重要的、身份认同的信号。
她向赵高,向车厢内所有的人(赵姬,以及帘外可能在偷听的司徒缺),清晰地宣告了:
赵高,不是一个普通的仆役。
他是我们中的一员。
他是属于我,秦公子政的,自己人。
赵高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主人。
他张开嘴,不是去吃那块肉干。
而是像一头幼狼,确认自己的头领一样,轻轻地、用自己的嘴唇,碰触了一下政那只递着肉干的、冰冷的手指。
然后,他才接过肉干,低下头,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咀嚼起来。
仿佛那不是一块普通的肉干。
而是他的主人,赐予他的……血肉和灵魂。
车厢外,一直留意着车内动静的司徒缺,听到这番对话,脸上那万年不变的笑容,第一次,真正地,凝固了。
他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七岁的公子,能让赵高那个小疯子,为她舍命。
她所用的,不是恩威,不是赏罚。
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直抵人心最深处的、近乎于妖术般的可怕手段。
她能看到每个人内心最深的伤痕。
然后,用最轻柔的方式,去触摸它,去承认它。
最后,再将这份伤痕,转化为对自己最极致、最疯狂的忠诚。
这种能力,远比一剑毙敌的狠厉,远比挟持其母的冷静,更加……可怕。
司徒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第一次,对自己能否完成吕不韦交代的、引导并掌控这位公子的任务,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被引导的孩子。
而是一个,早已将人心这盘最复杂的棋局,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天生的……棋手。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我,是女帝始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