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还在咸阳宫的上空回荡。
百官如潮水般退去,方才还喧闹压抑的主殿,很快便恢复了空旷与寂静。
巨大的梁柱投下长长的阴影,分割着地面上冰冷的光斑,秋日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进来,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尘。
王太后赵姬在侍女的簇拥下,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先行离去。
她要去为自己的女儿准备一些赏心悦目的衣物和饰品,在她看来,一个女王,首先得是一个漂亮的女王。
很快,这座象征着秦国最高权力的大殿之内,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高居王座之上的女王嬴政。
侍立在王座之侧,如同一尊影子的中车府令赵高。
以及,站在台阶之下,久久没有离去的相邦吕不韦。
吕不韦抬起头,仰望着那个端坐在巨大王座上的瘦小身影。
阳光从她身后照来,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十二串晃动的玉旒,将她的面容隐在一种神秘的光影之中,让他看不真切。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面对的,并非一个他亲手扶立的八岁女孩,而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披着女孩外壳的古老灵魂。
朝堂之上,她那句石破天惊的“可”,至今仍在他耳边回响。
那不是冲动,也不是无知。
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超越了年龄和阅历的决断。
“大王。”
吕不韦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没有用在朝堂上的那种公式化的称呼,而是用了更为亲近,但也更具试探意味的口吻。
王座上的嬴政微微动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侍立一旁的赵高立刻会意,对着殿外仅存的几名内侍和卫士,用眼神示意他们全部退下,并远远地守住殿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很快,连最后一丝人的气息都消失了。
巨大的殿堂之内,只剩下风穿过廊柱的低微呜咽声。
“仲父1,有何见教?”
清脆而冷静的声音,从王座之上传来。
她称呼他为仲父。
这个称谓,是当年庄襄王定下的,意在表明吕不韦尊崇的地位,是仅次于君父的亚父。
这既是荣耀,也是一种政治上的肯定。
但从嬴政口中说出,却不带丝毫孺子对于长辈的亲昵与依赖,反而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种双方都必须遵守的、权力关系上的定义。
吕不韦心中微微一凛,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缓缓走上台阶,在距离王座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没有再靠近,保持着一个臣子应有的距离。
“大王可知,今日在朝堂之上,应允宗正嬴溪之奏,是何等凶险之举?”
吕不韦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蓝田大营,有我大秦锐士二十万。军中将士,皆是百战之余的虎狼。他们信奉的是力量,崇拜的是强者。大王以八岁之龄,亲赴军营,稍有不慎,便会威严扫地,沦为军中笑柄。届时,宗室便可借此发难,言大王不足以安军心,不足以威慑六国。其用心之险恶,大王可知晓?”
他这是在考问,也是在告诫。
他要让她明白,谁才是那个在背后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权衡利弊的人。
他要让她明白,离开了他,她这个女王,不过是空中楼阁。
嬴政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直到吕不韦说完,她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仲父以为,昔日赵武灵王2,为何要行胡服骑射?”
吕不韦一怔,他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是战国历史上一次着名的军事改革,其故事,秦国的孩童都有所耳闻。
他沉吟片刻,回答道:“赵武灵王之时,赵国北有林胡、楼烦之患,中有中山国3为心腹大患。中原之车兵,于山地、丘陵之间,行动不便。故而武灵王力排众议,效仿胡人,改穿短衣窄袖,习练骑马射箭,建立了一支强大的骑兵。最终,灭中山,败林胡,拓地千里,使赵国一跃成为山东强国。”
“说得好。”
嬴政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然,仲父可知,武灵王推行此策之时,其宗室大臣,是如何反对的?”
吕不韦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当然知道。
史载,当时赵国宗室元老,以“‘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臣闻中国者,圣贤之所教也,礼乐之所用也……今君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学者,离中国,臣愿君熟图之也’”为由,激烈反对。
其言辞之激烈,与今日嬴溪等人的论调,何其相似!
“他们说,这是变古之道,逆人之心。”
嬴政替他说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他们说,这是背弃华夏传统,效仿蛮夷之举。这与今日,宗正说我女子为君,悖逆人伦,可有区别?”
吕不-韦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凶险。
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将自己置于险境,就是要将自己比作当年的赵武灵王!她要将这场关于女子为君的礼法之争,转化为一场关乎秦国未来的、破旧立新的变革!
赴蓝田大营校阅,就是她的胡服骑射!
她若成功,则证明了女王同样可以掌控军队,威慑天下。
她将以一场豪赌,来彻底粉碎所有的质疑,将悖逆人伦的负面印象,扭转为革故鼎新的无上功绩!
这是一个八岁女孩能有的心计和魄力吗?
吕不韦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扶立的,或许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傀儡,而是一头他根本无法预测、也无法完全掌控的……幼龙。
“大王睿智,臣,望尘莫及。”
良久,吕不-韦缓缓地躬下身,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告诫什么了。
她什么都懂。
“仲父过誉。”
嬴政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此事,还需仲父为我筹谋。我虽应下,但以何种方式校阅,以何种仪仗前往,如何才能不坠我大秦国威,凡此种种,皆仰仗仲父运筹。”
她这是在打了一棒之后,又给了一颗甜枣。
她展露了自己的锋芒,随即又将执行的权力,恭敬地交还给了吕不韦。
她让他明白,她需要他,但她不是他的附庸。
这种对权术与人心的把握,已经炉火纯青。
吕不-韦缓缓直起身子,心中百感交集。
他点头道:“大王放心,臣必为大王办妥此事,定要让六国宵小,见识我大秦女王的无上威仪。”
“善。”
嬴政点了点头,随即,她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我欲立一学宫,仲父以为如何?”
“学宫?”
吕不韦有些意外。
秦国重法,不重文。
虽有官学,但远不如齐国稷下学宫那般兴盛。
“不错。”
嬴政说道。
“不类稷下,不论玄虚。此学宫,只教三样东西。”
“敢问大王,是哪三样?”
“其一,教秦法、秦律;其二,教耕战、算术;其三,教舆图、地志。”
嬴政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吕不韦这位精明的商人,瞬间嗅到了其中巨大的价值。
不教诗书礼乐,只教最实用的治国之术、战争之术、经济之术。
教秦法,是为了培养治理国家的文官。
教耕战算术,是为了培养管理后勤、发展经济的干才。
教舆图地志,其目的更是不言而喻——为了培养能够征服天下的将领和谋士!
“此学宫,当不问出身,不问贵贱。凡我大秦子民,有才者,皆可入学。学成之后,择优录用。仲父以为,此策可行否?”
嬴政问道。
吕不韦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个策略,太高明了!
其一,打破了贵族对官位的垄断,为国家吸纳了大量新鲜血液。
其二,所有学宫出来的人才,都将打上女王门生的烙印,成为女王未来最忠诚的班底。
其三,这也是在变相地削弱他这个相邦的用人之权!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大王深谋远虑,此乃强国之策,利在千秋。臣,万分赞同。臣会即刻着手,在咸阳城内,为大王择址,兴建学宫。”
“学宫之名,我已想好。”
王座之上,嬴政缓缓说道。
“便称之为——”
“秦学。”
注释:
1仲父:意为“亚父”,仅次于父亲的尊长。是历史上秦始皇对吕不韦的尊称。
2赵武灵王:战国时期赵国君主,以胡服骑射的军事改革而闻名。
3中山国:战国时期由白狄建立的国家,位于赵国腹心,后被赵武王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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