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疾驰，车厢内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东城千念自上车后，那双修长的手便几乎没离开过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猫七七。
它姿态慵懒地倚在软垫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七七柔软光滑的皮毛，粉色的眼眸低垂，专注地看着那小家伙在他怀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甚至偶尔唇角还会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这景象，若是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只怕会以为是哪位谪仙般的人物在爱抚灵宠，温馨至极。
然而，落在对面的穆歌眼里，却让他那双浅蓝灰色的瞳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
朝中局势复杂，龙家与武家把持文常寺、兵机阁等要职，他与梅尧臣布下的眼线虽能传递消息，但若要切实做事，终究还需轩辕明熙这等实干之才。
只是，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那一人一猫。
那魔头何时对一只小妖如此有耐心了？自己这么大个人坐在他对面，倒像是空气一般。
穆歌心下莫名有些不是滋味，这种情绪于他而言颇为陌生，却又控制不住。他索性闭上眼，假寐，眼不见心不烦。
约莫一日后，马车驶入了翠谷村地界。
眼前的景象瞬间冲散了车厢内那点微妙的情愫，只剩下沉重的现实。
昔日或许宁静的村庄已面目全非，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干裂的大地张开无数道狰狞的口子，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下，眼神空洞，哀嚎与哭泣声零星地散布在荒芜的土地上，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悲歌。
“见过穆歌公子，白岳轼公子！”一个穿着土木阁官服、面容爽朗的年轻男子快步从一片忙碌的工地中跑来，额上还带着汗珠，眼神却清亮有神。
“欧阳公子不必多礼。”白岳轼上前一步，沉稳回应。
此人正是土木阁派来负责勘测与重建的欧阳思远。他将众人引到一间正在加固的、还算完整的房屋内。破旧的木桌上铺着一张详细的翠谷村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各种符号和笔记。
欧阳思远神色凝重，指尖划过地图，一一讲解：“……村中房屋十之八九已彻底损毁，余下的也摇摇欲坠。灾情甚至波及了邻村。最棘手的是，此地本就干旱缺水，这场大灾之后，水源更是几乎断绝，许多体弱的老人没能熬过去……”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痛。
话锋一转，他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然而，下官走访多日，发现此事或许并非单纯天灾。村中不止一人，包括那边那一家三口，”他指向窗外不远处临时安置点里相拥的一家子，“都坚称在地动发生前，亲眼看到了……妖物。”
穆歌与东城千念对视一眼，道：“仔细说。”
询问那惊魂未定的一家人后，得到的描述惊人地一致：一个长着四只耳朵、面容似女子、身似巨鹰、尾如长蛇的怪物，在空中盘旋，其后便是地动山摇。
“绝非眼花！那就是妖怪！可怕极了！”农户颤抖着重复。
情况已然明了。四人回到临时居所——一间勉强清理出的土坯房商议。
“四耳、鹰身、蛇尾……听其描述，应是魔族典籍中记载的‘螟’兽无疑。”
东城千念终于放下了怀中的七七，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冷冽，“此兽惯以地脉精气为食，其所至之处，常引地动山崩。只是，”他微微蹙眉，“魔族魔兽，怎会无故出现在凡间，还恰好在此地引发灾祸？”
“无论如何，需得尽快将其找出解决，否则后患无穷。”
穆歌决断道，“欧阳思远需留下统筹重建，明熙兄要负责调度粮草安抚流民。既然如此，便由我与千念前往西面的绿野森林探查，据村民所指，那妖物最后便是遁入了那片森林。岳轼，你与月离留守村中，协助药医阁救治伤患，并助明熙兄稳定民心。”
白岳轼点头应下：“放心，此处交给我们。”
东城千念却看了一眼安静蹲在一旁、正好奇打量月离的七七，又瞥了一眼月离，沉吟片刻，才对白岳轼道：“将他看紧些。”他顿了顿，似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对七七招了招手。
小白猫立刻蹦跳过来，跃上他膝头。
东城千念低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七七的小脑袋，低声道：“本尊不在时，你替我看好那个人。”
他目光极快地扫了一下月离的方向，“若有任何异动，立刻告知白公子，或直接来寻本尊。”
他指尖一缕极淡的魔气注入七七左侧那枚紫色小发饰，形成了一个极其隐秘的联络印记。
七七似懂非懂，但能帮上忙让她很是兴奋，蓝宝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用力地点了点小脑瓜。
安排妥当，已是夜幕低垂。简陋的土炕上只有一套勉强铺开的被褥。轩辕明熙与欧阳思远自有住处，白岳轼则带着月离和七七去了另一间小屋。
逼仄的房间里顿时只剩下穆歌与东城千念两人，以及一灯如豆。
连日奔波加上白日所见灾情的压抑，穆歌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他看了一眼那显然无法容纳两个人舒适入睡的土炕，又看了看站在一旁、银发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微光的东城千念，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咳，条件简陋，看来今晚只得委屈魔尊大人，与在下挤一挤了。”穆歌故作轻松地开口，嗓音却比平日低哑了几分。
东城千念抬眸看他，粉瞳在烛光下显得深邃莫测。他并未答话，只是缓步走到炕边，抬手轻轻一挥，一道无形的清洁法术掠过，驱散了那点微不可察的尘埃气息。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脱下了外袍，仅着素色中衣，率先躺到了土炕的内侧，背对着穆歌，声音平淡无波：“休息吧，明日还需赶路。”
穆歌看着他留给自己的大半个外侧位置，以及那截露在衣领外、线条优美而脆弱的脖颈，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吹熄了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和衣躺到了外侧。
土炕狭窄，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不存在。穆歌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传来的、东城千念身上特有的那种冰凉却令人安心的气息，与他平时拒人千里的冷漠截然不同。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穆歌僵着身体，尽量不碰到对方，却发现根本是徒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微小的动作，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一直抱着那只猫，就那么开心？”寂静中，穆歌终究还是没忍住，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低声嘟囔了一句。
身旁的人似乎动了一下。片刻后，东城千念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调侃：“怎么？穆公子连一只小猫的醋都要吃？”
穆歌被戳中心事，耳根一热，好在黑暗中无人看见。他索性破罐破摔，翻过身，面朝东城千念的背影，压低声音道：“是又如何？本公子这么大个人在这里，倒不如一只小猫得魔尊大人青眼？”
东城千念没有转身，但穆歌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如同幻觉的低笑。
然后，他感到一只微凉的手在黑暗中精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东城千念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握着他手腕的指尖，却轻轻摩挲了一下他腕间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那猫只是本尊觉得有趣。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却只是道：“……不一样。安静睡觉。”
说完，他便松开了手，恢复了背对他的姿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和话语都未曾发生过。
穆歌却怔在了原地。
手腕上那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在，那句“不一样”更是在他心头反复回荡，激起层层涟漪。那点因小猫而起的莫名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绪，悄然在胸臆间蔓延开来。
他不再僵硬，缓缓放松了身体，朝着那抹清冷的背影靠近了些许，几乎能感受到对方银发丝缕的微凉。
这一次，东城千念没有避开。
灾地的夜寒凉而寂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巡夜人的脚步声和远方的犬吠。
在这片破败与苦难之中，狭窄的土炕上，两人背脊相贴，呼吸相闻，一种无言的亲密与默契在黑暗中静静流淌，驱散了疲惫，也熨帖了白日里积攒的沉重。
这一夜，穆歌睡得格外沉。
直至次日天光微亮，他被窗外逐渐喧闹的人声唤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滚到了炕中央，而东城千念依旧安静地睡在里侧，银色的长发铺散在粗糙的枕席上，俊美的面容在晨光中柔和得不可思议。
穆歌看得有些出神，直到那双粉色的眼眸倏然睁开，清澈明澈，毫无刚醒的迷蒙。
“看够了？”东城千念淡淡开口，坐起身，银发流泻而下。
穆歌勾唇一笑，也随之起身，心情是连日来未曾有过的明朗：“看不够。魔尊大人姿容绝世，怎么看都看不够。”
东城千念懒得理他的油嘴滑舌，径自整理衣袍。
两人简单洗漱后，与白岳轼、轩辕明熙等人汇合，最后确认了一遍行动计划。
“绿野森林范围不小，寻找那‘螟’兽恐怕需费些功夫，一切小心。”白岳轼叮嘱道。
“放心。”穆歌点头，与东城千念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是了然与默契。
晨光熹微中，两人并肩离开了残破的村落，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森林的小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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