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通运坊,喧嚣与嘈杂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掐断了。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敬畏、是好奇、还是幸灾乐祸,都聚焦在这个浑身泥污,被独眼张爷点名叫到跟前的倒霉蛋身上。
招惹修士或城主府?
无论哪一种,对他们这些在阴沟里刨食的凡人而言,都与直面神明或阎王无异。
他们看陆琯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多了一丝疏远与莫名的恐惧。
陆琯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伪装被识破了。
陆琯的脑子飞速转动,无数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承认?否认?还是继续装傻?
每一个选择都通向一条生死未卜的岔路。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惊恐畏缩的表情未变,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独属修士的、被凡人当众戳破身份后的屈辱与绝望。
“【前辈……】”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干涩。
这一声“前辈”,既是承认,也是示弱。
在修真者的世界里,这代表着低头,代表着将自己的性命暂时交到了对方手上。
独眼张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喜欢这种聪明人,省事。
“【说说吧】”
他重新端起茶碗,用碗盖轻轻撇着水面上的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是得罪了哪个仙门大宗的公子哥,还是手脚不干净,摸了不该摸的东西?】”
陆琯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番早已在心中盘算过数遍的说辞。
“【不瞒前辈……晚辈……晚辈乃是一介散修,无门无派】”
“【数月前,在潜草泽历练时,无意间采到了一株‘龙涎草’。不曾想,那片地方是‘隐灵门’一位内门弟子看上的药园】”
“【晚辈自知理亏,愿将灵草奉上,只求对方能饶我一命。可……可那位仙长,非说我偷了他的灵草,要废我修为……】”
说到此处,陆琯脸上满是悲愤,眼中甚至泛起真实的泪光,那是对自身弱小无力处境的真实感触。
“【晚辈拼死逃了出来,一路被追杀至此。那隐灵门虽不是什么顶尖大派,但在天虞北部也算有些势力……晚辈走投无路,才……才躲进了这臭水沟里……】”
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
被追杀是真的,走投无路也是真的。
只是把追杀者从一个不知来历的筑基黑袍人,换成了一个有具体名号、但实力又不至于太过夸张的“隐灵门弟子”。
如此一来,既解释了自己为何被追杀,又不会显得自己身怀重宝,引人觊觎。
一个炼气期散修,为了一株龙涎草得罪了一个小宗门的内门弟子,这种事在修真界,再寻常不过了。
赌坊里的人听得云里雾里,但“仙门”、“灵草”这些字眼,让他们愈发觉得眼前这个泥人神秘莫测,不敢再有半分轻视。
独眼张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隐灵门……】”
他拖长了音调,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记得,他们宗门极擅布阵,有一手‘三才狄尘阵’颇为不俗。门下弟子修的,大多是‘御风诀’,身法轻灵。你既然跟他们的人交过手,应该见识过】”
陆琯心中一凛。
这是在考校自己!
幸好他这六十多年不是白活的,早年间为了生计,游历四方,对天虞境大大小小的宗门都有所耳闻。
他立刻点头,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
“【是……是的!那位仙长身法极快,剑出如风,晚辈根本不是对手!若不是他布阵时稍有迟疑,晚辈……晚辈恐怕已经没命了……】”
这番回答,既印证了独眼张的话,又把自己实力不济、侥幸逃脱的形象给坐实了。
“【倒是个可怜人】”
独眼张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没有再追问隐灵门的事,反而话锋一转,让陆琯刚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
“【你可知,方才从你头顶上掠过去的那道神识,是何修为?】”
陆琯身子一僵,老老实实地回答。
“【……感觉,远胜于我。或许……是筑基前辈】”
“【不是或许,就是筑基】”
独眼张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而且,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他抬起眼,那只独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精明光芒。
“【你觉得,你编的那个‘隐灵门弟子’的故事,能让一个筑基修士,不惜暴露在烛日城,就为了守在外面,等你这只炼气的小虾米?】”
“【前辈……我……】”
陆琯的喉咙发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伪装和说辞,在极端处境和绝对阅历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行了】”
独眼张摆了摆手,似乎失去了继续盘问的兴趣。
“【你身上有什么秘密,惹了什么人,我没兴趣知道】”
“【我只知道,进了我这‘通运坊’的地界,就是我的人。想在我这里动我的人,得先问问我张某人答不答应!】”
话音掷地有声,带着股不容置喙的霸道。
陆琯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庇护自己?
他想不通。自己与这独眼张素不相识,对方为何要冒着得罪一个筑基修士的风险来保全自己?
这不合常理。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独眼张冷笑一声。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开场子,不是开善堂】”
他站起身,踱步到陆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道身影投下的阴影将陆琯完全笼罩。
“【我保你,自然有我的用处】”
“【这臭水沟,看着乱,但有我自己的规矩。最近,有批不长眼的东西,坏了我的规矩】”
独眼张的语气变得阴冷起来,像是腊月的寒风。
“【他们也自称‘仙师’,干的却是拐卖人口的勾当。专挑那些有些根骨的娃娃下手,送出城去,换取一些不入流的丹药法器】”
“【前阵子,城主府端了‘清河帮’,但那只是明面上的。真正牵线搭桥的,是几个散修】”
独我眼张的独眼眯了起来,透出森然杀意。
“【他们很小心,也很狡猾,像老鼠一样藏在我这臭水沟里,我的人,抓不住他们】”
他低下头,凑到陆琯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但是,你不一样】”
“【你是修士,你能找到他们】”
“【我给你提供地方,让你躲过外面的追杀。你,帮我把这几条臭虫揪出来】”
“【事成之后,我保你安然离开烛日城】”
陆琯沉默了。
这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他敢拒绝吗?
拒绝的下场,就是被立刻扔出通运坊,直面那个筑基修士的雷霆怒火。
“【怎么?】”
独眼张直起身子,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你不愿意?】”
良久。
陆琯深深地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所有情绪。
“【晚辈……愿为张爷效劳】”
“【很好】”
独眼张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转身,对着身后一个一直垂手侍立、如同木桩般的小厮吩咐道。
“【阿四,带这位……陆先生,去后院的‘静室’歇着。好生招待,切勿怠慢】”
“【是,张爷】”
那个叫阿四的小厮应了一声,走到陆琯面前,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躯,跟着阿四,一瘸一拐地走向后院。
在他身后,独眼张重新坐回太师椅,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随后一饮而尽,发出一声轻响。
一个有秘密的炼气圆满修士,被一个筑基老怪追杀至此,正好,可以当一把好刀,替自己杀杀别人的威风。
至于刀用完了会不会卷刃,会不会被丢弃,那就要看这把刀自己,够不够锋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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