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琯的目光,落在那截焦黑的枯木上。
店铺内没有点灯,唯有门外黄沙坳坊市零星的灯火,混着残月的光,勉强照亮了柜台这一方天地。
男子的手还搭在瓦盆的边缘,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很稳。
陆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这截枯木,确实如男子所言,生机断绝。
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了龟裂的纹路,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成一地焦炭。
在裂纹的深处,甚至能看到木质纤维碳化后的痕迹。
淡淡的、仿佛铁具被烧融的气味,混杂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
这绝非寻常火焰所能造成。
陆琯的指尖在柜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伸出两根手指,没有去碰触那截枯木,而是捻起了盆中一粒焦黑的泥土。
泥土入手,有一种奇异的酥麻感,仿佛内里藏着无数根细小的钢针。
雷击。
而且是蕴含了天地之威的阳雷。
此木,应是在进阶的关键时刻,或是生长之地太过特殊,引来了雷劫,却未能渡过,一身精华与生机,皆被狂暴的雷霆之力摧毁殆尽。
陆琯将那粒泥土在指尖碾碎,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他抬起眼,迎向男子那双眸子。
“【根在,不等同于能活】”
陆琯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雷煞入体,本源尽毁,生机只余一丝,如风中残烛。莫说灵液,便是仙家甘霖,也未必能使其复苏】”
“【掌柜能】”
男子打断了陆琯的话,语气笃定。
“【黄沙坳静心小斋,四年间,活死人肉白骨的灵植不知凡几。一株濒死的火阳草,在你手中能花开二度。一棵绝收的赤炎果树,在你手中能结出异果】”
男子顿了顿,目光在陆琯脸上停留了片刻。
“【掌柜的手段,似乎……并非单纯的灵液滋养】”
陆琯的眼神微妙。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四年,他虽然深居简出,但静心小斋的名头实在太响,被人盯上,调查底细,是迟早的事。
只是,对方能说出“并非单纯的灵液滋养”,这份眼力,就不是寻常修士所能具备。
陆琯没有回应对方的试探,只是将目光重新移回那截枯木上。
他心念微动。
一丝无人能够察觉的神魂之力,悄然探出,附着在丹田内温养的阴木葫芦之上。
阴木葫芦轻轻一颤。
一缕纤细的青绿之气,顺着陆琯的手臂,无声无息地蔓延而出,顺着柜台的木纹,悄然钻入了那破旧瓦盆的底部。
刹那间,通过那缕青绿之气,反馈回陆琯的神魂之中。
枯寂。
死灭。
狂暴。
整截木头,从内到外,都充斥着一股毁灭性的雷霆气息,将所有的生机都绞杀得一干二净。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中央,在主根最深最深的核心处,大约只有发丝粗细的一点,包裹着一团微弱到极致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绿意。
那丝生机,确实还存在。
它就像是被亿万吨巨石压在最底部的野草,虽然被碾碎了身躯,但它的魂,还固执地守着最后一点不灭的意念。
只不过,包裹着它的,是无穷无尽的雷煞之力。
这些雷煞,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消磨着它最后的存在。
若无外力干预,不出三日,这一点绿意便会彻底消散。
届时,这株雷击木,便会成为真正的死物。
陆琯收回了那缕青绿之气,心中已然有数。
救,确实能救。
用阙水葫芦产出的上品灵液,中和其狂暴的雷煞。再以阴木葫芦的本源之力,小心翼翼地牵引、温养那最后一点生机,使其壮大。
过程会很繁琐,对阴木葫芦的本源消耗,也绝对不小。
但,能救。
陆琯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救不了】”
他缓缓摇头。
“【请回吧】”
男子的眉头,皱了一下。
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已经把话挑明到这个地步,对方还是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
随即,他手掌一翻,一个长条形的玉盒,出现在他手中。
玉盒打开,一股森然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
店铺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玉盒之内,静静地躺着一块木头。
那木头长约一尺,呈淡金色,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灵光。
百年霜栖木!
陆琯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正是他苦寻不得之物!
而且看其品相与灵气浓郁程度,年份绝对只高不低,用来修复牵星傀,绰绰有余。
好大的手笔。
对方为了救活这截雷击木,竟愿意拿出此等珍稀灵材。
陆琯心中念头飞转,但脸上却未表露出分毫。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玉盒,便移开了目光,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寻常木料。
“【掌柜是个聪明人】”
男子将玉盒推到柜台中央,推到陆琯的面前。
“【此物有用。这几年,你可没少打听它的下落】”
“【用它,换取枯木的存活】”
男子的声音里,带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
他调查过陆琯,知道陆琯的“规矩”,也知道陆琯的“需求”。
在他看来,这笔交易,对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这是一场阳谋。
陆琯看着眼前的玉盒,又看了看那盆焦黑的木植。
他沉默了。
店铺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中年男子也不催促,只是静待。
他有足够的耐心。
许久之后。
陆琯终于开口了。
“【不够】”
男子的眼神,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波澜。
“【什么?】”
“【我说,不够】”
陆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那破旧的瓦盆上。
“【救它,不是寻常的滋养】”
“【需要耗费的,是我的本源】”
“【此物于我,得不偿失】”
男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盯着陆琯,无形的压力,开始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虽然他将修为压制在炼气圆满,但那股久居上位的气势,却无法完全掩盖。
“【道友,莫要得寸进尺】”
他的声音,带上了冷意。
“【百年霜栖木的价值,你我心知肚明】”
陆琯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压力,他迎着男子的目光,神色坦然。
“【它的价值,我知道】”
“【所以,我才愿与你谈】”
他话锋一转。
“【否则,你现在已经在我店外了】”
男子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他发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偏僻坊市里,名声鹊起的灵植师。
对方的镇定,超出了他的预料。
“【你想要什么?】”
他最终还是压下心中情绪,问道。
陆琯笑了。
那是一种很淡的笑,几乎看不出弧度。
“【霜栖木,我收下】”
“【事成之后,这株雷击木,你带走】”
“【但】”
他伸出三根手指。
“【它的根须,我要三寸】”
“【这不可能!】”
男子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陡然拔高,彻底打破了他一直维持的沉稳。
他的反应之剧烈,甚至让瓦盆里的焦黑泥土都震动了一下。
“【你可知此木是什么!竟敢觊觎它的根须!】”
一株被阳雷劈过,又能从死境中复苏的灵木,其根须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那不仅仅是炼丹、炼器的顶级材料,其中更蕴含着一丝雷霆本源与不灭生机交融的道韵!
别说三寸,就是一寸,一分,都珍贵到了极点!
陆琯的要求,无异于狮子大开口,是在剜他的心头肉!
陆琯对他的失态毫不意外。
“【我自然知道它是什么】”
“【正因如此,救活它,需要耗费我至少三年的苦功,以及不可估量的本源损耗】”
“【我取三寸根须,作为弥补。很公平】”
“【你……】”
他气得胸膛起伏,却一时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对方说的是事实。
要从纯粹的雷煞毁灭中,重新点燃一丝生机,这种逆天改命的手段,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双方,陷入了僵持。
柜台上的霜栖木,依旧散发着森森寒气。
瓦盆里的雷击木,弥漫着死寂的气息。
一个要价,一个不给。
时间,在对峙中缓缓流逝。
门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最终,是那男子先失了势。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弭得无影无踪。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陆琯,眼神复杂。
有恼怒,有无奈,但更多的是种重新审视的凝重。
“【……好】”
“【三寸根须,可以给你】”
“【但,你必须立下心魔大誓,保证能将它救活】”
“【若是不成,这霜栖木,你要原样奉还。你这静心小斋,也再无存在的必要】”
话语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可以】”
陆琯答应得异常爽快。
他缓缓将那只盛放着霜栖木的玉盒,拉到了自己面前,盖上盒盖,收入储物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
中年男子看着他的动作,眼角抽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东西留下,半年后来取】”
陆琯指了指那盆雷击木,下了逐客令。
男子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截焦黑的枯木,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店铺,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黄沙坳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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