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药谷初遇
林顺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双手高高捧着那点可怜的“贡品”,扁衣子那个冰冷的“滚”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热切的心口,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希望。
扁衣子说完,甚至没再多看林顺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块碍路的石头,一丛需要修剪的杂草。她转身,灰色的衣袂在充满药香的空气中划过一个淡漠的弧度,就要朝着药圃深处走去。那头神骏的白狼——玄霜,冰蓝色的眼眸依旧锁定着林顺,喉咙里的低吼并未停歇,庞大的身躯却微微调整,显然是准备跟随主人离开,只留下威慑,让这不速之客知难而退。
“神医!扁衣子神医!”林顺见她要走,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他不能让她走!母亲咳血的面容在他眼前疯狂闪动,求生的本能和救母的执念压倒了对白狼的恐惧。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声音因为极度的绝望和恳求而嘶哑变形,“求您听我说完!我娘……我娘她真的快不行了!镇上的郎中都束手无策!只有您能救她了!只要您肯救我娘,我林顺这条命就是您的!给您做一辈子苦工,砍一辈子柴火都行!”
他磕下头去,额头重重撞在松软的药田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本《肘后备急方》和几株药材从手中散落。
扁衣子的脚步顿住了,但没有回头。她的背影瘦削而挺拔,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倒是玄霜,因为林顺突然的前冲,威胁的低吼声更响,前爪不安地刨抓着地面,溅起细小的土块。
“命?”扁衣子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飘散在药香里,“你的命,值几钱?又能换回几条命?”
这话语古怪而冰冷,林顺一时无法完全理解,但他捕捉到了那丝嘲讽,这让他感到一种屈辱的刺痛,可一想到母亲,这点刺痛又算得了什么。他抬起头,额上沾着泥土和草屑,眼圈通红,但眼神里的恳求依旧炽热:“我不懂……但我知道,我娘的命比我的命金贵!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神医,您看看,这是我爹留下的医书,我、我认得些草药,我能帮忙的!还有这些黄精、血蓟草,是我在山崖上采的,年份都够的!还有钱……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
他慌乱地在地上摸索,想把散落的东西重新归拢,样子狼狈不堪。
扁衣子的视线,似乎极快地掠过地上那本破旧的《肘后备急方》,又扫过林顺那双因为常年砍柴、爬山而布满厚茧和新鲜划伤的手,最后,落在他那双已经磨得几乎散架、被泥水浸透的草鞋上。
她的眼神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注意到了林顺放在篾箱最上面的一个小布包,布包口微微敞开,露出一角木质的东西,似乎是一根打磨光滑的木簪,样式朴素,绝非值钱之物,却被他小心收藏。
“聒噪。”扁衣子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她抬步欲走,但这一次,方向略微偏了偏,不是径直深入药谷,而是走向旁边一畦种植着某种叶片呈星形的草药田。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从谷口灌入,比刚才更强劲了些,吹得药草枝叶摇曳,也吹动了扁衣子宽大的衣袖和她腕间那串红豆手链。同时,她指间那枚古旧的铜铃,被风拂过,再次发出了声响。
这一次,不再是几乎难以察觉的颤音。那铃声有些奇特,并不清脆,反而带着一种沉闷的、呜咽般的回响,幽幽地荡开,与这满谷生机盎然的药香格格不入,平添了几分诡异和哀戚。
扁衣子的身形明显僵了一下。她猛地收住脚步,低头看向手中的铜铃,苍白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那一刻,林顺似乎看到她侧脸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一种深切的、难以形容的痛苦之色,如同水底的暗影,骤然浮现在她冰冷的表面之下,虽然转瞬即逝,又被更深的冷漠覆盖,但林顺确信自己看到了。
这铃声……有什么特别吗?林顺心中划过一丝疑惑。
扁衣子再抬起头时,眼神比刚才更加冰寒刺骨,甚至带上了一丝隐怒。她不再看林顺,也不去看那畦药草,而是直接对着白狼玄霜,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命令道:“玄霜,逐客。”
玄霜得令,冰蓝色的眼眸中凶光一闪,低吼声陡然变得高亢,它不再仅仅是威慑,庞大的身躯微微后坐,眼看就要扑将上来!那森白的利齿,喷出的灼热气息,几乎已经扑到了林顺脸上!
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林顺!他绝望地闭上了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娘,孩儿不孝……
预想中的撕咬并未到来。反而是一阵窸窣声和……咀嚼声?
林顺惊疑不定地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玄霜并没有扑向他,而是凑到了他刚才散落在地上的那个篾箱旁,硕大的脑袋低垂着,鼻子在那散开的布包上嗅来嗅去。那布包里,除了木簪,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那是林顺今天出门前,鬼使神差揣上的几块桂花糕。是母亲以前最爱吃的,他原本想着,万一……万一能请动神医,这点甜甜的糕点,或许能让病中的母亲稍微开怀一点点。他自己一路饥肠辘辘,都没舍得碰一下。
油纸包在刚才的慌乱中散开了,露出了里面淡黄色的糕点。玄霜似乎对那桂花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它又嗅了嗅,然后伸出粗糙的舌头,小心地卷起一块,咀嚼起来。它那原本充满杀意的冰蓝色眼睛,在吃到桂花糕的瞬间,竟然奇异地柔和了一丝丝,虽然依旧警惕地盯着林顺,但喉咙里的低吼声却渐渐平息了,尾巴甚至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摇动了一下。
这……林顺完全懵了。
扁衣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她蹙起的眉头更深了。她看着玄霜,又看看地上那包廉价的桂花糕,眼神复杂。玄霜跟随她多年,性情高傲,等闲之物根本不屑一顾,今日竟会对这乡下少年带的粗劣糕点感兴趣?
玄霜很快吃完了那块桂花糕,意犹未尽地又嗅了嗅油纸包,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林顺和扁衣子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它用鼻子轻轻拱了拱那个散落的篾箱,然后小心翼翼地叼起了箱子的提手,转头看向扁衣子,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似呜咽的、略带祈求的短促声音。
扁衣子沉默了。她站在那儿,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风再次吹过,铜铃又发出那呜咽般的轻响,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铜铃,骨节更加苍白。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林顺身上。这一次,不再是完全的漠然和驱赶,而是带上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她看着少年跪在地上、满脸泥污却眼神澄澈绝望的样子,看着他为了一线希望磕头哀求的卑微,看着他草鞋上的破洞和磨损的裤腿,看着他那些寒酸却包含心意的“贡品”,还有那本被翻烂的医书……
良久,就在林顺觉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的时候,扁衣子终于又开口了。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斩钉截铁,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认命般的松动。
她没有说答应,也没有再拒绝。
她只是转过身,背对着林顺,朝着谷外的方向,用那惯有的、没有温度的声线,抛下了一句:
“前面带路。”
林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愣在原地,直到玄霜用鼻子又拱了拱他的篾箱,发出催促的呜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哎!哎!谢谢神医!谢谢神医!”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他几乎是手脚发软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土,胡乱将散落的东西塞回箱子,紧紧抱在怀里。他看了一眼扁衣子冷漠的背影,又感激地看了一眼似乎对他不再有敌意的白狼玄霜,连忙踉跄着走到前面,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神医,这边走!路有点远,在山下小林村,我……我走快些!”
扁衣子没有回应,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灰色的身影在渐淡的山雾中,显得格外孤寂。玄霜叼着那个篾箱,安静地走在她身侧,冰蓝色的眼眸时而扫过前方带路的少年背影,时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林顺心中被巨大的希望填满,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但他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双冰冷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更加深沉复杂的波澜。扁衣子看着少年因为希望而瞬间挺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紧握的、偶尔随风发出呜咽的铜铃,几不可闻地、几不可察地,发出了一声几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叹息。
这趟尘世之路,终究还是避不开了么?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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