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尚仪局西厢的小屋浸染得只剩窗外一点惨淡的月光。苏晚晚和衣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眼睛却睁得极大，耳廓微动，捕捉着窗外每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发间的金丝红宝簪已被取下，紧握在手心，冰凉的宝石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白日里投石问路的举动，如同在深潭中投入了两颗石子，她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涟漪，更不知道这涟漪是否会将她吞噬。
子时将近，万籁俱寂。巡夜侍卫沉重的脚步声规律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就在更梆敲过子时的余音将散未散之际，窗棂上传来一声极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叩”声。
不是鸟喙，也不是树枝刮擦。那声音短促，带着一种特定的节奏。
苏晚晚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从床上坐起。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并未立刻开窗，而是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窥去。
月光下，院中树影婆娑，并无任何人影。
但她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窗棂下方，那个她白日里“无意”悬挂上去的、不起眼的晒衣竹夹。竹夹的阴影边缘，似乎多了一道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扭曲。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一道窗缝。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她打了个寒噤。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个竹夹。
竹夹是空心的，她白天检查过。但此刻，指尖探入其中，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细小、卷成筒状的硬物！
和藏书楼火盆旁发现的铅管，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小，更隐蔽！
她迅速将东西取出，缩回手，关紧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成功了！“夜枭”回应了她！用这种她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
她走到桌边，不敢点灯，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仔细端详手中的物事。是一个比小指还细的铜管，两端同样用那种特殊的、带着麝香与草药气息的火漆封死。
她依样画葫芦，用烛火烘烤，银簪撬开。
里面依旧是一张纸条，字体依旧是那种纤细如蛛丝的陌生笔迹，内容却让她瞳孔骤缩：
“画中信已易，新物为饵。慎触。小鹊可用，其弟控于掖庭。”
短短一行字，信息量却大得惊人！
“画中信已易，新物为饵。”——直接证实了她的猜测！密信已被调换，现在画中的东西是诱饵！这印证了贤妃的算计，也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慎触。”——简单的两个字，却带着凝重的告诫。
最让她心惊的是最后一句——“小鹊可用，其弟控于掖庭。”
小鹊果然是被胁迫的！她的弟弟被控制在掖庭局！那是掌管宫中刑狱和罪奴的地方！难怪她如此恐惧！而“夜枭”不仅知道小鹊的处境，甚至暗示她……可以尝试利用这一点？或者说，“夜枭”认为小鹊在巨大的压力下，有被争取的可能？
这情报精准得可怕，也冷酷得可怕。它像一把双刃剑，既指明了方向，也揭示了宫廷斗争之下，人命如同草芥的残酷现实。
小鹊的弟弟……那是她唯一的软肋，也是贤妃拿捏她的死穴。
苏晚晚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心底却一片冰凉。她原本只是想自保，想查明真相，却不知不觉越陷越深，如今甚至要开始考虑，如何利用他人的软肋来破局。
这宫里的水，太深，太浑。
她握紧了手中的铜管，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凝聚。“夜枭”的回应，证明她之前的试探和信号传递是有效的。这支潜伏在宫中的暗流，力量比她想象的更为强大，消息也更为灵通。
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尽管这“同伴”的身份、目的依旧成谜，但至少，她获得了一条宝贵的信息渠道。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
直接接触小鹊，风险太大。容嬷嬷盯得紧，小鹊自身也处于极度惊恐之中，贸然行动，很可能适得其反，甚至暴露自己。
她需要等待，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或者，创造一个机会。
而“画中饵”……既然知道是饵，她便更不能去碰。不仅要避开，或许……还可以利用这个“饵”，反过来试探贤妃？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她脑中渐渐成型。
第二天，苏晚晚依旧准时出现在长春宫书房。她发间换回了那根素银簪子，神情比往日更显几分疲惫和小心翼翼，仿佛被那繁复精细的修复工作耗尽了心神。
容嬷嬷来查看时，她正对着一处极其细微的绢丝断裂处“发愁”。
“嬷嬷，”她蹙着眉，语气带着无奈，“这一处丝缕将断未断，若强行加固，恐伤及旁边完好的墨色；若置之不理，又怕日后破损扩大……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指出的，正是那幅藏有“饵”的山水画上一处无关紧要的细节。她将问题抛出来，表现得犹豫不决，将一个能力有限、遇事难断的小女官形象扮演得恰到好处。
容嬷嬷走近看了看，那处断裂确实细微，并非她之前关注的“夹层”附近。她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便暂且放一放，先处理其他稳妥之处。此画珍贵，宁可慢，不可错。”
“是，奴婢明白了。”苏晚晚顺从地应下，心中却是一动。容嬷嬷的反应很“正常”，让她暂时搁置，符合保护古画的逻辑。但这“正常”之下，是否也包含着不希望她过于靠近那“饵”的意图？
她不再纠结于那处“难题”，转而专注于其他几幅画的清理，进度似乎快了一些。
下午，小鹊进来更换炭火时，苏晚晚正背对着门口，整理工具。她听到小鹊轻手轻脚进来的声音，听到她拨弄炭火的细微声响。
就在小鹊准备离开时，苏晚晚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意的感慨：“这宫里的炭火倒是足，比掖庭那边，想必是暖和多了。”
“掖庭”两个字，她吐得极轻，却异常清晰。
身后，炭钳落地的声音清脆地响起！
苏晚晚没有回头，依旧整理着工具，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她能听到小鹊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能想象到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神。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是小鹊手忙脚乱捡起炭钳、然后几乎是踉跄着逃离的脚步声。
苏晚晚缓缓直起身，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复杂。
她又一次，精准地敲打在了小鹊最脆弱的地方。
这不是她愿意做的事情。利用他人的痛苦和恐惧，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与自责。
但她没有选择。在这吃人的宫廷里，仁慈和犹豫，只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她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哪怕这机会，建立在另一个可怜人的痛苦之上。
“夜枭”已初鸣，传递来了情报与方向。
接下来的路，要靠她自己，在这布满荆棘和陷阱的黑暗中，一步步趟过去。
而小鹊……那个被拿捏住软肋的可怜宫女，是否会成为她破局的关键，还是最终将她拖入深渊的变数？
苏晚晚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她拿起画笔，蘸上清水，在那幅藏着“饵”的古画旁，一幅普通的兰草图上，落下了一笔。笔触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既然戏台已搭好，角色已登场，那她便陪着，将这出戏，唱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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