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焕府邸派出的家仆，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覆盖着薄雪的街巷间快速穿行。他并未直接前往某个显赫的府邸，而是在城东的几条繁华街道来回绕了几圈，最终一头扎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闪身进了一家名为“墨韵斋”的书画铺子。
跟踪的暗卫并未靠近，只在巷口远远盯着。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家仆又匆匆出来，怀里似乎多了个卷轴，低着头快步往回走。
消息很快传回暗卫衙署。
“墨韵斋？”沈默重复着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里，这家铺子背景干净，东家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平日里卖些寻常字画，也接些裱糊的活计，并不起眼。
但张焕的心腹，在风雨楼据点刚被拔除、军械被截的敏感时刻，不去别处，偏偏去了这么一家看似无关的书画铺子？这绝不寻常。
“查。”沈默只给了一个字，“查墨韵斋近三个月所有进出货物记录，查东家的人际往来，查所有在特定时间出入过的熟客。”
暗卫的效率极高。不到两个时辰，初步的调查结果便呈了上来。
墨韵斋的货物记录看似正常，但暗卫发现，每隔十天半月，都会有一批从江南“苏杭”来的“上等宣纸”入库，数量不大，但时间固定。而根据码头和城门记录比对，同期并无相应数量的商船或车队从苏杭抵达京城。这批“宣纸”，来路存疑。
更值得留意的是，根据外围监视，兵部侍郎赵昆府上的管家，曾在前日下午，也就是集贤苑宴会开始前，进入过墨韵斋，停留了约一刻钟。
线索的丝线，开始向赵昆身上缠绕。
“赵昆……”沈默看着卷宗上那个名字。从陈望宴会上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到如今的告假和管家异常的行踪，这位兵部侍郎的嫌疑越来越大。他很可能才是兵部内部与风雨楼勾结的关键人物，张焕或许只是摆在明面上的一个执行者。
与此同时，另一路监视百花阁的暗卫也传回了消息。
百花阁，表面上确实是一家绣坊，规模不大，但顾客盈门，多是京中的女眷。阁主苏娘子，年近三十，风韵犹存，待人接物八面玲珑。暗卫观察到，进出百花阁的，除了女客，偶尔也有一些男子，但大多行为谨慎，从侧门或后门出入。
其中一个身影，引起了沈默的注意——那是陈望尚书府上的一个二等仆役，曾在昨天下午，进入百花阁超过半个时辰。一个户部尚书的仆役，频繁出入一家绣坊，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苏贵妃，陈望，赵昆，风雨楼……百花阁似乎成了一个无形的枢纽，将这几方势力隐隐连接起来。
沈默站在那幅巨大的关系网图前，目光沉静。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清晰，但下棋的人，却似乎不止一个。皇帝在借他的手清理棋盘，而棋盘上的某些棋子，也在试图自保，甚至反扑。
他需要一枚能深入其中的暗棋。
“让‘癸三七’来见我。”沈默对身后的阴影吩咐道。
不过片刻，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来人同样穿着暗卫的制式黑衣，但未佩戴面具，露出一张平平无奇、丢入人海便再难辨认的脸。他叫顾九，编号癸三七，是暗卫中最擅长潜伏与伪装的探子之一。
“大人。”顾九躬身，声音低沉沙哑。
沈默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关系图：“有一个任务，需要你潜入百花阁。你的身份是江南来的绸缎商，姓贾，因家中女眷欲选购京中上好绣品，故而慕名前来。你的目标是接近苏娘子，查明她与宫外势力的具体关联，尤其是与陈望、赵昆，以及可能存在的风雨楼人员的接触方式与内容。”
“是。”顾九没有任何疑问，仿佛只是接受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命令。
“苏娘子此人不简单，警惕性很高。百花阁内必然有她的眼线。你需要一个合理的、无法被轻易查证的理由在京城逗留，并频繁光顾百花阁。”
沈默转过身，从书案上拿起一份薄薄的卷宗，递给顾九：“这是为你准备的身份背景，以及第一批需要‘订购’的绣品清单和要求的样式。三日后，会有一批从江南来的‘货物’抵达京城码头，里面有对应你身份的文牒和银钱。从那时起，你就是贾老板。”
顾九接过卷宗，快速浏览了一遍，将其内容牢牢记住，然后取出火折子，将卷宗点燃，看着它在自己手中化为灰烬。
“属下明白。”
“记住，你的任务是眼睛和耳朵，非到万不得已，不得暴露，不得动手。”沈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若有紧急情况，用三号密线联络。”
“是。”顾九再次躬身，然后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外面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默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派出顾九，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目前打破僵局最有效的方法。他需要知道，百花阁这个节点，到底流通着怎样的信息，维系着怎样一张利益网络。
处理完暗棋的布置，沈默将注意力转回张焕和赵昆身上。顾九的调查需要时间，而明面上的压力不能放松。
“通知刑房，可以‘请’张焕员外郎过来问话了。”沈默对副手下令，语气平淡，却带着决定他人生死的冷酷，“注意方式，暂时不必动刑，只需让他知道，我们知道他做了什么。”
打草惊蛇，有时是为了让蛇自己乱窜，从而露出更大的破绽。张焕一旦被暗卫“请”走，无论最后是否放回，都会在兵部，在赵昆乃至其背后势力的心里，投下一块巨石。
“那赵昆侍郎那边？”副手询问。
“继续监视，外松内紧。”沈默道，“把他府上所有出入人员，尤其是与墨韵斋、与军中将领、以及与任何可能和江湖有关联的人员接触，全部记录下来。”
“是！”
命令下达，暗卫这台庞大的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沈默坐回椅中，闭上双眼。脑海中，京城的地图缓缓展开，一个个标记点在上面亮起又熄灭。墨韵斋、百花阁、张焕府、赵昆府、醉红楼、骡马市……还有那座巍峨的皇城。
风雪虽暂歇，但冰面下的暗流，却愈发汹涌。他仿佛能听到，那冰层之下，无数算计与阴谋碰撞、摩擦发出的细微碎裂声。
下一章，就该轮到那位自作聪明的张员外郎，体会一下暗卫衙署特有的“待客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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