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刑场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沈默已回到听竹苑。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房内，换下那身沾染了无形血气的玄色官服，指尖仍残留着掷下火签时的冰冷触感。
窗外暮色渐合，竹林沙沙作响。他需要尽快将真正的解药送到苍狼手中。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出听竹苑，正是沈默。他并未直接前往西山，而是在城内绕行，最终潜入一条紧邻皇城、名为“仁寿坊”的静谧街区。这里居住的多是品阶不高的京官和富户，其中一座三进宅院的主人，是太医署一位姓吴的医正，以擅长治疗疑难杂症闻名，更重要的是，他曾受过沈默的恩惠。
沈默如一片落叶般飘入吴医正的后院书房。年过五旬、须发微白的吴医正正在灯下翻阅医书，见到突然出现的沈默，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更是骇得手中的书卷都差点掉落。
“沈……沈大人？！”吴医正声音发颤，显然知晓沈默如今的“身份”。
“吴先生，别来无恙。”沈默语气平静，取出那个装着三枚赤螺旋解药的紫檀木盒，“我需要你帮我救一个人。”
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苍狼所中“相思引”之毒的情况，以及解药的用法，却隐去了药物来源和苍狼的具体藏身地点。
“此毒霸道，这解药……老夫需仔细查验。”吴医正毕竟是医者，面对奇毒与未知解药，显得十分谨慎。
“可。”沈默点头，“但我时间不多。”
吴医正取出一套银针和几个小瓷碟，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丹丸粉末，观色、嗅味、甚至用舌尖极其轻微地尝了一下，又用银针试探。他的脸色从疑惑到惊讶，最终变为凝重。
“妙哉！以赤芍、螺旋草为主，辅以三七、冰片……君臣佐使，环环相扣，确是化解那种阴损缠毒的路子！这配药之人，手段极高！”吴医正眼中放出光来，那是医者见到精妙药方时的本能兴奋。但他随即意识到什么，看向沈默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沈大人，这药……”
“能救否？”沈默打断他。
“能！”吴医正肯定道，“按您所说，分三次服用，辅以金针渡穴，疏导淤积的毒性，当可痊愈。”
“好。”沈默将木盒推到他面前，“人，我会在明日丑时，送到你城外的别业。你亲自救治，不得假手他人，更不得走漏半点风声。”沈默早已查清，吴医正在京郊有一处用于静养和研究药草的别业，位置隐蔽。
吴医正看着木盒，又看看沈默，脸上掠过挣扎之色。他知道，卷入沈默的事情，风险极大。但最终，医者的本心和昔日的恩情占据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郑重接过木盒：“老夫定当尽力！”
“多谢。”沈默拱手，随即身影一晃，便已消失在窗外。
吴医正看着空荡荡的窗口，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紫檀木盒，长长叹了口气，知道这平静的日子，怕是到头了。
沈默离开仁寿坊，并未停歇，如同暗夜中的幽灵，直奔西山。他避开官道和可能的搜山路线，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崎岖的山林中穿行。
丑时将至，他来到了那座破败的前朝享殿。殿内依旧阴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气味。苍狼依旧躺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脸色比之前更加青黑，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若非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与死人无异。
沈默心中一紧，上前探查他的脉象，果然毒性更深了。他不敢耽搁，小心地将苍狼背起。苍狼身材魁梧，此刻却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沈默肩头的旧伤被重量牵扯，传来一阵刺痛，但他咬紧牙关，身形稳健地再次没入夜色。
一路无话，只有风声和林涛相伴。沈默将速度提到极致，终于在丑时过半，赶到了吴医正位于西山脚下的别业。这是一处被竹林环绕的小院，十分僻静。
吴医正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沈默背着的苍狼，立刻上前帮忙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净室床榻上。
“毒性已入脏腑，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吴医正检查后，面色凝重，“需立刻用药，并行针逼毒！”
“有劳先生。”沈默退到一旁，目光紧紧盯着床榻上的苍狼。
吴医正不再多言，取出金针，手法娴熟地刺入苍狼周身大穴，随即取出一枚赤螺旋丹丸，用温水化开，小心撬开苍狼的牙关，一点点灌了下去。
丹药入腹，苍狼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脸上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小虫在蠕动。吴医全神贯注，手指捻动金针，引导药力，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沈默站在阴影里，如同一尊石雕，唯有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微明。终于，苍狼猛地喷出一口腥臭发黑的血块，脸上的青黑之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一些，虽然依旧苍白，但那死寂的气息却消散了，呼吸也变得明显而悠长起来。
吴医正长舒一口气，擦了擦汗：“第一关算是过了。毒性已被压制，导出了部分。后续两次服药，间隔三日，应可逐步清除余毒。但他元气大伤，需长时间静养。”
沈默看着苍狼趋于平稳的呼吸，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全身。他对着吴医正，深深一揖：“沈某，欠先生一条命。”
吴医正连忙扶住他：“沈大人言重了，医者本分罢了。只是此地虽僻静，亦非久留之地……”
“我明白。”沈默直起身，“待他第二次服药后，我会另寻安全之处安置。在此期间，还请先生费心。”
安置好苍狼，天际已露曙光。沈默必须赶在听竹苑护卫察觉前返回。他最后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苍狼，转身决然离去。
回到听竹苑，正好赶上内侍送来早膳。沈默如同无事发生般用了膳，甚至还在竹林间散了会儿步，神情平静。
午后，李纲再次来访，带来了皇帝的口谕。
“沈大人昨日监斩辛苦。”李纲依旧是那副平淡语气，“陛下有旨，念你伤势未愈，又立新功，特许你在听竹苑多休养几日。一应调查事宜，可暂由他人接手。”
沈默心中冷笑。这是明升暗降，暂时收回他的调查权了。楚渊果然不会让他这把刀过于锋利，尤其是在他刚刚展示了如此“高效”的手段之后。皇帝需要时间消化赵元明等人倒台带来的影响，也需要观察他沈默接下来的反应。
“臣，谢陛下体恤。”沈默恭敬领旨，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送走李纲，沈默回到书房。他并不意外，甚至乐得清闲。墨痕的名单他只用了一小部分，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皇帝想将他闲置观察，他却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做更多的事情。
他走到那块隐藏着名单的地砖前，并未掀开，只是用脚尖轻轻点了点。
暗室虽小，微光已现。苍狼的命保住了，他在皇帝和墨痕之间的钢丝上也暂时站稳。接下来，他需要更耐心，也更狠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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