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里的光阴,不是按时辰,而是按伤痛的节奏和肠胃的抽搐来计算的。
又熬过一夜。清晨,陈源检查腿伤。红肿似乎消退了些许,渗液变得清亮,肉芽组织在破损的布条边缘探出微小的、坚韧的粉红触角。
好转的迹象,微小但确切。这让他麻木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错觉的微光。身体的这具残破机器,仍在努力自我修复。
昨日的野菜根和石耳带来的那点虚假的饱腹感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胃壁摩擦的钝痛和一阵阵虚浮的冷汗。他必须找到更像样的食物。
他挪出石缝的动作比昨日更慢,更谨慎。每一次重心转移到伤腿,都像踩在烧红的铁蒺藜上,尖锐的疼痛直冲天灵盖,让他眼前发黑。他不得不停下来,靠着岩壁喘息,等那阵眩晕过去。世界在耳边嗡嗡作响。
视野所及,依旧是一片被寒冬和死亡啃噬过的荒原。枯黄是主调,点缀着灰褐的岩石和深黑的腐殖痕迹。他拄着削尖的木杖,像一头年迈而警觉的瘸狼,开始以石缝为圆心,缓慢而艰难地扩大搜索范围。
目光掠过地面每一寸不寻常的起伏。在一处背风的土坡下,他发现了几株紧贴地面生长的、叶片肥厚带刺的植物——是马齿苋,虽然冻得发紫发蔫,但确实还能吃。
他用腰刀连根撬起,抖掉泥土,直接塞进嘴里。酸涩,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纤维的粗糙,咀嚼起来需要用力,但汁液润湿了干裂的喉咙。
更重要的发现是在一片稀疏的灌木丛里。那丛灌木已经枯死大半,但在几根较粗的枝杈交叉处,他看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由枯草和羽毛简陋搭建的鸟巢。
巢是空的,没有蛋,也没有雏鸟,但底部散落着一些灰白色的、干结的鸟类粪便,以及……几片细小的、带着淡黄色脂膜的羽毛。
有鸟在这里长期栖息过。可能是夜栖的留鸟。
陈源的心跳微微加快。他仔细检查鸟巢周围的枝条,很快,在下方一根横枝上,发现了几处新鲜的、细小的爪痕,树皮被磨得发亮。鸟还会回来。
他没有动那个鸟巢。而是退开十几步,在另一处既能观察到鸟巢、又有枯草和岩石遮蔽的地方,缓缓坐了下来——这个过程几乎耗尽了他刚恢复的一点点体力,伤腿因弯曲而剧烈抗议。他需要休息,也需要等待。
等待是狩猎的一部分,尤其是对现在的他而言,剧烈的追逐和奔跑已是奢望。
时间在寂静和疼痛中缓慢流淌。他调整呼吸,让自己融入这片枯败的背景,连眼神都放空,避免直接凝视可能惊扰目标。风刮过灌木,发出单调的呜咽。远处似乎有乌鸦在叫,声音沙哑难听。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就在他感觉伤腿的麻木和刺痛快要超出忍受极限时,目标出现了。
两只灰褐色的鸟儿,体型比麻雀稍大,喙短而粗,悄无声息地滑过枯树林,精准地落在那丛灌木上。它们很警惕,没有立刻归巢,而是在枝头跳跃张望,小脑袋机警地转动。
陈源屏住呼吸,连眼皮都只抬起最细微的缝隙。手指,在身侧阴影里,极其缓慢地移动,勾住了靠在身边的短弓。弓弦早已松弛,他不敢现在上弦,那细微的“咯吱”声足以惊走这些精灵。
鸟儿似乎没有发现异常。其中一只“啾”地轻叫一声,率先跳进了那个简陋的鸟巢,另一只也在枝头整理羽毛,准备落下。
就是现在。
陈源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重伤之人——或者说,是意志强行驱动了这具残破躯壳能爆发出的全部速度。右手闪电般抬起短弓,左手几乎同时从箭囊抽出那支涂有干涸鬼灯菇毒液的箭!搭箭、拉弦、瞄准——三个动作在两次心跳的时间内完成,紧绷的肌肉牵动后背抓伤,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浑然不觉。
弓弦振动,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箭矢离弦,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轨迹。
“噗!”
轻微的贯穿声。那只刚跳进鸟巢的鸟儿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就被箭矢钉在了巢穴边缘,小小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另一只鸟儿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冲天而起,瞬间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
陈源没有立刻起身。他保持着射击后的姿势,又等待了十几个呼吸,确认没有其他危险被惊动,也没有疫鬼闻声而来,才艰难地拄着木杖站起,一步一步挪向灌木丛。
鸟儿很肥,箭矢从背部射入,几乎对穿。他拔出箭,仔细看了看箭簇,干涸的幽蓝色痕迹依然清晰。鸟血浸染了少许,看不出异常。他掐住鸟脖子,掂了掂分量,约莫有三两肉。不够饱,但足以续命。
他没有处理另一只逃走的鸟可能会带来的隐患——鸟儿通常不会复仇,它们只会逃离危险区域。这处猎点,短期内不能再用了。
带着猎物,他迅速而无声地退回石缝附近,但没有直接进去。他在一处背风的凹坑里停下来,用腰刀以最快的速度处理这只鸟。拔毛,剖开胸腔取出内脏,剥掉难以咀嚼的皮。温热的血腥气散开,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尤其是溪床和鼠群出现的方向。
没有异常。只有风。
他切下薄薄一片生鸟肉,放入口中。浓烈的腥味和血液的铁锈味瞬间充满口腔,肌肉纤维粗糙,需要用力撕扯。
他咀嚼着,面无表情地吞咽。然后是心脏,生嫩微甜;肝脏,绵软略带苦味。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不浪费一丝一毫。生的,冷的,带着荒野最原始的能量,一点点填充他空虚的胃袋和即将枯竭的体力。
最后,他将剩下的鸟肉用大片干净树叶包裹好,塞入怀中,借助体温延缓腐败。羽毛和内脏挖了个浅坑埋掉,用土和枯叶仔细掩盖血腥气。
做完这一切,他才返回石缝。挤进去,卡好入口,背靠岩壁坐下时,才感到一阵排山倒海的疲惫和虚脱袭来。
刚才狩猎时强行压制的疼痛和不适,此刻加倍反噬。伤腿灼烫,后背抓伤处痒痛交织,胃里因突然摄入生冷血肉而微微痉挛。
但他怀中那块用树叶包裹、带着体温的鸟肉,给了他一种冰冷的踏实感。
他拿出铜镜和炭条。在代表石缝的符号旁,画了一只简化的鸟,在旁边标注了“巢”、“警”、“毒箭”几个字。
然后,他的炭笔移向地图上溪床鼠群出现的位置,停顿了一下,在旁边画了一个向东北延伸的虚线箭头,箭头末端,打了一个问号。
鼠群去向的东北方,也正是之前那神秘车辙、田庄黑烟、以及拜影教活动迹象隐约指向的方位。那片被浓雾和未知笼罩的北方深山,像一张无形的巨口,正在吞噬一切靠近的活物与势力。
陈源放下铜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坚硬的鸟肉轮廓。他的目光落在石缝深处那片黑暗里,没有焦点。
北方的漩涡,家人的下落,玉佩与面具的秘密,菌毯的窥视……这些未解的巨大谜团,曾经如同沉重的锁链拖拽着他,给予模糊的方向。但现在,在这具连行走都困难的身体和仅够活到明天的食物面前,那些都变得无比遥远,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此刻支撑他的,不是谜底,不是希望,甚至不是仇恨。
仅仅是“明天还要呼吸”这个最简单、最野蛮的念头。
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身体尽可能进入最低功耗的休息状态。耳朵依旧竖着,捕捉着石缝外荒野的一切细微声响:风声,枯草折断声,远处不知名虫豸的嗡鸣……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不是鼠群的沙沙声,不是鸟类的扑翅声,也不是人类的交谈或哭泣。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但持续不断的、仿佛湿漉漉的什么东西在坚硬表面拖行的声音。黏腻,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规律性。
声音来自石缝入口外,不远不近,似乎在绕着这片区域移动。
陈源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睁开,冰冷,锐利,没有丝毫睡意。右手无声地握紧了横放在膝上的腰刀刀柄。
新的威胁,在这荒原的夜晚,以一种陌生的姿态,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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