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0月30日,星期一。
深秋的寒意像狡猾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江河油田四中的每一个角落。
清晨,教室窗户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蜿蜒的纹路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
初三(3)班里,空气凝重得像灌了铅,粉笔在黑板上划拉的“沙沙”声都透着一股肃杀。期中考试,这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要落下来了。
胖子张晓辉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盯着数学练习册上的几何题,愁眉苦脸地揪着自己短短的头发,嘴里念念有词:“辅助线……辅助线到底画哪儿啊……这玩意儿比圣斗士闯黄金十二宫还难……”
我正埋头在一堆物理公式里,试图攻克一道关于浮力与密度的综合题,脑子里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神游四海,就在思绪即将彻底滑向猎户座流星雨时,胳膊肘被轻轻撞了一下。
“羽哥哥!”晓晓压低的声音带着点急切,像只担心主人迷路的小猫。
她飞快地把一叠厚厚的、边缘磨得有些毛糙的笔记本塞到我眼皮底下,凌乱的齐耳短发随着动作蹭到了我的脸颊,痒痒的。
最上面那本物理笔记本摊开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间,跳跃着几抹极其醒目的、在那个年代堪称奢侈的荧光色彩——橘黄、粉红、翠绿,把重点公式、关键定律和易错点标记得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
“喏,重点我都用荧光笔‘伺候’好啦!尤其是你上次错的那几个类型题,我全画了重点符号!”她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带着邀功般的得意,又迅速切换成严肃,“抓住主要矛盾!揪住重点!考试一定没问题!”
我接过那叠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笔记,荧光笔那略显刺眼却无比温暖的色彩瞬间驱散了公式的冰冷和代码的诱惑。“谢谢啊……晓晓” 我喉咙有点干,只挤出五个字。
“谢什么呀!”晓晓挥挥手,凌乱而漂亮的短发在脑后小幅度地晃了晃,像在驱赶我的客气,“记住啊,浮力公式F=pgV排!别又跟上次似的,把密度p给忘了啊?!”
她像个经验丰富的小老师,末了还不忘瞄我一眼以示提醒,这才转回身去,继续啃她的英语单词。
我翻开物理笔记,晓晓娟秀的字迹和跳跃的荧光色立刻充满了视野。
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公式和概念,在她用心的标注下,似乎也变得清晰可亲起来。
心底那点因考试临近而生的焦躁,被一种奇异的暖流缓缓熨平。这感觉,比喝了一整杯热水还舒服。
刚沉下心看了两行,一道清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4)班方向“飘”了过来。
姜玉凤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学神模样,轻灵的齐耳短发一丝不乱。她目不斜视,仿佛只是路过(3)班门口去办公室。
然而,就在她经过我课桌的瞬间,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极其隐蔽地、迅捷地一弹——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锋利如刀的小纸条,像被精确制导的导弹,“啪”地一声,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我敞开的铅笔盒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连旁边正和几何题搏斗的张晓辉都没察觉。
她甚至没有放慢脚步,更没看我一眼,仿佛只是弹走了一粒不存在的灰尘,身影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心头一跳,迅速用物理书盖住纸条,做贼似的左右瞄了瞄,才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纸条。
展开,里面只有一行字,是用最细的钢笔尖写下的,力透纸背,清晰无比:
“第17题,陷阱深似海。注意物体浸没体积与露出体积关系,勿忘液体密度变化。——姜”
纸条右下角,还用极小的字标注了页码和题号,正是我昨晚卡壳、今早打算最后攻坚的那道综合难题!
张晓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大眼睛好奇地往纸条上瞟:“老陈,啥好东西?情书?”他贼兮兮地笑,被物理考试折磨的愁容一扫而空。
我一把合上书,连纸条带书捂得严严实实:“去去去,看你的几何题去!辅助线画出来没?”
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姜玉凤这“雪中送炭”,精准得如同她调试望远镜的角度。那“陷阱深似海”的形容,带着她特有的冷静和犀利,瞬间点醒了我昨晚忽略的盲点。
张晓辉悻悻地缩回脑袋,嘟囔着:“小气……肯定是玉凤姐给的‘武林秘籍’……”他叹了口气,又揪起头发,“唉,我的辅助线啊,你到底在何方……”
有了晓晓的“荧光宝典”和姜玉凤的“锦囊妙计”,上午的物理考试虽然依旧烧脑,但总算没再掉进那些熟悉的坑里。
交卷铃声响起时,我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比打完一场游戏boSS还累。
胖子张晓辉则像被抽干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完了完了,最后那道大题,我好像把密度p当重量G用了……若曦女神,借我瞻仰一下你的演草的答案呗?” 他可怜巴巴地转向旁边刚收好文具、一脸平静的王若曦。
王若曦面无表情地合上笔盒,马尾辫利落地甩到肩后:“胖子同学,现在对答案,只会影响你下午数学考试的心情。以及——”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智慧(或者说看透一切)的冷光:“根据我对你答题习惯的分析,你错的恐怕不止这一道。”
说完,抱起书就走,留下张晓辉在原地捶胸顿足:“啊!苍天啊!既生辉,何生曦!”
“行了胖子!天天演扮猪吃老虎的戏!你累不累呀!”晓晓瞅准机会实时补刀,“除了玉凤姐,谁还是你的对手!消停消停吧!”
张晓辉像蛇被打了七寸一样,立刻不坑了,引起旁边另外几位同学的讥笑。
下午的数学考场,气氛更加肃杀。
莫斯理老师,也就是(4)班的班主任兼我们的数学老师,抱着试卷踱步进来。
他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说话带着一种独特的、低沉的、仿佛在思考人生哲理的顿挫感,活脱脱就是《大时代》里的丁蟹。
“同学们,期中考试,是对你们前段时间学习的检验。希望大家,沉着冷静,认真审题。”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最后在我和胖子张晓辉这边似乎多停留了半秒(胖子立刻挺直腰板,假装镇定),然后才开始分发试卷。
试卷到手,我快速浏览了一遍。
前面的基础题还算顺手,但最后两道综合大题,特别是那道结合了函数和几何证明的压轴题,题干长得像裹脚布,图形复杂得像迷宫。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拿起圆规和直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考场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试卷的“哗啦”声。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霜花早已融化,只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当我终于磕磕绊绊地啃到那道压轴题时,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辅助线画了一条又一条,草稿纸涂满了半张,却总觉得抓不住关键。
“解题的关键,”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带着那种特有的、仿佛在斟酌每个字分量的停顿感,“在于能否找到,那条‘桥梁’。” 莫斯理老师不知何时踱到了我斜前方的过道上,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黑板上方挂着的世界地图,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空气讲课。
“连接已知和未知的桥梁。有时候,它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需要你们,转换一下视角。”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画了一下,仿佛在勾勒那条无形的“桥梁”。
这突如其来的“点拨”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
我猛地低头看向那道复杂的几何图,目光死死盯住一个之前被我忽略的、看似无关紧要的点和一条与之相连的、角度刁钻的线段!
转换视角……桥梁……对!就是它!
我几乎是颤抖着手,用铅笔画下了一条全新的辅助线!思路瞬间贯通,之前堵塞的环节豁然开朗!
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起来,虽然时间紧迫,但希望的光芒已经照亮了前路!
交卷铃声响起时,我终于写完了最后一步。
放下笔,感觉手臂都有些发酸,但心里却涌动着一种久违的、攻克难关后的畅快。
抬头看向莫斯理老师,他已经背着手踱回了讲台,依旧是那副深沉严肃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自言自语”从未发生过。
第二天,10月31日,星期二。
考试的压力暂时退去,但深秋的寒意却变本加厉。
清晨,走廊里弥漫着一股冰冷的、带着尘土味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呵出一团浓浓的白雾,瞬间模糊了视线。
刚考完试的同学们三五成群,讨论着答案,抱怨着天气,走廊里充满了嗡嗡的嘈杂声。
我刚从水房洗完脸出来,脸上还带着冰凉的水珠,就看见晓晓抱着几本书,小跑着从女生宿舍楼的方向穿过连接走廊的拱门。
她裹着那件熟悉的红色毛线外套,凌乱的短发被风吹得更显俏皮,鼻尖冻得通红通红的,像颗沾了晨露的小草莓。
她一眼看见我,眼睛一亮,加快脚步跑了过来。
“羽哥哥!”她在我面前站定,呵出的白气一团接一团,几乎要扑到我脸上。
她的小脸也冻得红扑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考完试后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数学……最后那道题,你做出来了吗?”她问,声音带着点跑动后的微喘。
“嗯,做出来了。”我点点头,看着她冻红的鼻尖,那晚天台上“小樱桃”的记忆又鲜活起来,“多亏了……” 我想说多亏了莫斯理老师那句“神谕”,但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
“哇!我就知道羽哥哥最厉害了!”晓晓立刻欢呼,冻得发红的小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呵出一大团白雾,像是要给自己暖手,又像是要驱散什么紧张的情绪。
“那个……羽哥哥,”她忽然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冻红的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声音也变得小小的,带着点犹豫和羞涩,“下次……下次……”
她“下次”了两遍,后面的话却像被冻在了喉咙里,脸颊似乎更红了。
看着她这副欲言又止、鼻尖通红、呵气成雾的模样,我的心像是被那团白雾轻轻包裹了一下,温温的,软软的。几乎是未经思考,我脱口而出,接过了她没说完的话:
“下次流星雨,”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走廊的嘈杂,“实验楼天台,我们再一起去看。”
晓晓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像两颗被点亮的星星。
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惊喜和毫不掩饰的快乐,刚才的羞涩和犹豫一扫而空,嘴角高高扬起,用力地点着头:“嗯!说好了!拉钩!”她孩子气地伸出冻得微红的小拇指。
我看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走廊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也映着一个小小的、有些愣怔的我。
她眼睛里的光,亮得仿佛能穿透这深秋厚重的寒意,亮得仿佛昨夜星辰,从未坠落。
我伸出手,小拇指勾住了她冰凉的小拇指。
“拉钩。”
窗玻璃上,新的霜花又开始悄然凝结,勾勒出晶莹剔透的图案。
走廊里呵出的白气依旧一团团升起,又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但这一刻,看着晓晓冻红的小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听着胖子张晓辉在不远处和王若曦争论一道选择题答案的大嗓门,感受着指尖那点微凉的、属于她的温度,心里某个地方,却像被星光照亮,温暖而坚定。
星河或许遥远,寒夜或许漫长。但有这样一群人,有这样一个约定,有她眼中永不熄灭的光,再厚的霜,也冻不住心底那片长明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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