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2月16日,农历腊月二十八,星期五,小雪。
窗外,小雪静静地落下,像撒了一层碎盐,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天灰蒙蒙的,低低地罩在油田家属院的上头,把过年的热闹气氛也压住了,只剩下冬天该有的冷清和安静。
我裹着旧棉袄,深陷在客厅沙发里,手里摊开的语文书成了摆设,目光空洞地粘在窗玻璃凝结的霜花上。
心思像窗外那些迷失方向的雪粒子,飘忽不定,无处安放。
秦梦瑶昨夜雪地里的泪痕,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和平分手”,像一根淬了毒的鱼刺,狠狠扎在喉咙深处,咽不下,吐不出,梗得我心口阵阵抽痛。
欧阳俊华那家伙儿就这么悄悄的要走了,正如他悄悄的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潇潇洒洒奔郑州?只留下一句屁话“好聚好散”?好兄弟归好兄弟,但这做法有点忒那个啥了!
胖子张晓辉要是知道了,怕是能当场气炸,变成一个要爆炸的气球!
“铃铃铃……铃铃铃……”一阵干脆利落有节奏的门铃声骤然响起,瞬间斩断了我纷乱如麻的思绪,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地,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谁呀?”我趿拉着笨重的老棉拖鞋,带着点被打扰的烦闷蹭到门边。
“我,姜玉凤。”门外的声音毫无波澜,字字清晰,像一串冰珠子精准地滚落在玉盘之上,清脆、疏离,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我拧开门锁,一股裹挟着碎雪的寒风“呼”地灌入,冻得我一激灵。
姜玉凤静立在门口,深蓝色的及膝羽绒服拉链一丝不苟地抵到下巴尖,衬得那张清丽却淡漠的脸愈发苍白,仿佛冰雪雕琢。标志性的利落短发上,点缀着几粒晶莹未化的雪粒,如同碎钻。
她的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紧紧环抱着一个厚实得惊人的牛皮纸包裹。
包裹方方正正,棱角分明,边缘硬挺,体积庞大,几乎占据了她整个怀抱。
那姿态,不像拿着笔记,倒像是捧着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匣,一份不容拒绝的沉重嘱托。
“玉凤姐?!”我着实感到意外和惊喜,连忙侧身让开,“快进来!快进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打个电话就行……”
“嗯!”她点了点头,带着一身凛冽的风雪气息踏入客厅。
清冷的眸子习惯性地、锐利地扫视一周,带着学神特有的审视意味。
她没有走向沙发,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客厅中央,橘黄的灯光在她身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没有任何寒暄铺垫,她将手中那巨大的包裹径直递向我,动作干脆得像递出一份绝密档案:“喏!给你的!”
“这是?!”我满心疑惑地伸出双手去接。
一份沉甸甸的分量和硬邦邦的棱角感隔着牛皮纸清晰地传来,我的手臂猛地往下一沉,这分量……?
“这是我手抄的,”姜玉凤的声音平稳无波,“1996年河南省中招考试,所有科目的《核心考点笔记》。”
“所有科目?!”我的声音瞬间拔高,几乎破音,眼睛瞪得溜圆。
“嗯。”她极其轻微地颔首。“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无一遗漏。物理、化学、数学是重点,其他科的关键点、必考题型、答题模板也梳理在内。”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挑选最精准的措辞:“每一科都按章节和知识模块重构,剔尽冗余,唯余核心。重点、难点、易错点、典型例题及精析,皆有清晰标注。”
她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直视着我,补充道:“考虑到你逻辑思维能力较强,理化的解题思路,我尽量用了流程图和算法逻辑类比阐释,比死记硬背更契合你。”
我的天!这哪里是笔记?这是姜大学霸毕生功力的结晶!是通往重点高中的登天梯!
姜玉凤的手抄笔记,在油田四中那是传说中的圣物!清晰如刀刻,精准如尺量,一针见血。
连以严苛着称的费老师都曾感叹:“此笔记思路条理,有大家风范!”
多少人梦寐以求想借阅一页而不得!而现在,她竟将涵盖所有中考科目、凝聚无数心血的手抄本,如此沉甸甸地……交付于我?!
“玉凤姐!这……这太贵重了!太重了!为什么要给我?”我抱着怀里这厚逾半尺、重若千钧的“知识圣殿”,心脏狂跳如擂鼓,巨大的惊喜与惶恐交织,几乎将我淹没。
手臂被压得发酸,但这分量带来的却是无与伦比的震撼:“这……这可是你……”
我语无伦次,不知如何表达这滔天的感激与震撼。
“我用不着了。该记的!”姜玉凤清冷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脸上依旧是那副亘古不变的平静,她抬手,指尖轻点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这里!”
她的目光微微侧移,仿佛穿透了结霜的窗棂,投向外面铅灰色、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无声飘落的细雪。
她的声音轻柔了许多,却带着一种磐石般不容置疑的笃定:“年后,就剩你一个人在这边了。”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我的脸上,清晰地吐出八个字:“陈莫羽,好好加油!9月1号,一中见!”然后轻盈地转身走向门外。
“年后只剩我一人?!”这句话像一颗冰锥,瞬间刺穿我的心脏,寒意与巨大的疑惑瞬间炸开,“玉凤姐?!这是为什么?”
我抱着那沉甸甸的笔记,踉跄追到门口,寒风裹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欧阳转学我知道,可你们……若曦、梦瑶、晓晓、胖子……不都在吗?怎么会‘剩我一人’?!”
我的声音在风雪中带着惊惶的颤抖,一种五雷轰顶的不安瞬间袭来。
姜玉凤的脚步在门口薄薄的积雪上顿住,风雪吹拂着她帽檐的绒毛,她没有回头。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深蓝色的帽顶,积起一层素白,她就那样沉默地背对着我,瘦削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甚至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
那沉默,比任何解释都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院门外,一串清脆又急促的脚步声踏雪而来,像一串欢快的鼓点,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伴随着钥匙“叮叮当当”的杂乱脆响,晓晓那标志性的、元气满满的喊声穿透风雪:
“羽——哥——哥——!冻死我啦!看我给你带了啥宝贝——!”
她像一颗裹着风雪发射的小太阳,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呼”地冲了过来。
凌乱的齐耳短发沾满雪花,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呼出的白气氤氲。
她手里拎着个油渍浸润的网兜,几个圆滚滚、金黄油亮的炸肉丸子在里面探头探脑,霸道浓烈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客厅的冰冷。
“咦?玉凤姐!你也在呀!”晓晓一眼看到门口的姜玉凤,大眼睛瞬间迸发出纯粹的惊喜,灿若星辰。
听到晓晓的声音,姜玉凤缓缓转过身。对着晓晓,她脸上那万年冰封的表情,竟罕见地裂开一丝缝隙,她朝晓晓走近一步,微微倾身,凑到了晓晓耳边。
两个女孩,一个清冷如霜,一个热情似火,距离近得短发几乎相触。
姜玉凤嘴唇翕动,飞快地低语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像最轻柔的风掠过羽毛,站在旁边的我,半个字也捕捉不到。
我只看到晓晓那双亮得惊人的大眼睛,随着姜玉凤的低语,先是惊讶地微微睁圆,随即,瞳孔深处仿佛被投入了细碎的金粉,一点点亮起来,越来越璀璨。
然后,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最后,一个大大地、心领神会又无比灿烂的笑容在她冻红的脸上绽放开来,如同雪地里怒放的向日葵。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清脆响亮:“嗯!嗯!知道啦!谢谢玉凤姐!”
姜玉凤直起身,脸上那丝微弱的暖意瞬间收敛,恢复惯常的清冷。她转向我,略一点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走了!”
没有丝毫留恋,她决然转身,那瘦削挺直的深蓝色身影,迅速融入门外茫茫的雪幕之中。
地上,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迅速被新雪温柔抹去的足迹。
“玉凤姐找你啥事儿啊?神神秘秘的?”我关上门,隔绝了寒气,迫不及待地问晓晓,眼睛却瞟向桌上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网兜。
晓晓搓着冻红的小手哈气,走到桌边放下网兜。几个金黄油亮的肉丸子骨碌碌滚出,浓郁的肉香混合焦香瞬间统治了空间。
她狡黠地转了转大眼睛,冲我做个鬼脸,拖长调子:“嘿嘿——秘——密!天机不可泄露哟!”
“嘿!打什么哑谜!”我好奇心爆棚,伸手作势要捏她脸蛋,“还有,玉凤姐说什么‘年后只剩我一人’?听着怪吓人的!你们几个……该不会集体跑路吧?”这念头让我心惊肉跳。
晓晓灵巧地矮身躲开,同时飞快抓起一个温热的炸丸子塞进我嘴里:“跑什么路!想得美!快尝尝,我妈刚炸的!香不香?堵住你的嘴,省得胡思乱想!”
温热的丸子外酥里嫩,滚烫鲜香的肉汁在口中爆开,瞬间征服了味蕾。
“唔……好吃!”我含糊地赞美,但好奇的小猫挠得更凶了,“不行!”
我努力咽下:“你得说清楚!玉凤姐那笔记,厚得能防身!还说‘只剩我一人’?还有你俩刚才嘀咕啥?”
晓晓小口咬着丸子,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小仓鼠。
她咽下食物,大眼睛弯成月牙,闪烁着促狭又温暖的光:“羽哥哥,你怎么跟个好奇宝宝似的?玉凤姐给你笔记,那是天大的认可!觉得你是块好料子!你就偷着乐吧!她那笔记,可是号称‘铁砂掌’配‘九阴白骨爪’,专治学习各种不服!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你呀,抱紧这宝贝,使劲啃就对了!”
她走到我面前,伸出带着油香的手指,先戳了戳我怀里沉甸甸的牛皮纸包,发出闷响,又调皮地戳戳我心口。
“至于别的嘛……”她故意拉长调子,眼中狡黠更盛,“现在说出来多没劲?马上就要过年啦!咱们藤萝七侠的首要任务就是——”
她双手叉腰,挺胸昂头,声音充满活力,“开——开——心——心!吃——好!喝——好!玩——好!把烦恼、疑问、不开心,统统打包!”
她双手夸张地向门外一扬,“丢到明年去!让它们自个儿凉快去吧!”
“可是……”怀里笔记的重量和姜玉凤那句预言般的话,像块石头压着我。
“哎呀,别可是啦!”晓晓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我胳膊,力气大得惊人,“走啦走啦!回家!我妈炖的排骨都快香飘十里了!再磨蹭,胖子那狗鼻子闻见,能翻墙进来连锅端!快走快走!”她连珠炮似的催着。
被她连拖带拽拉出门,寒风夹雪扑面而来。晓晓却更紧地挽住我胳膊,半个身子靠过来取暖。雪花落在她短发和长睫上,凝成晶莹冰粒。
“羽哥哥,”她忽然侧头看我,风雪中声音格外清晰,带着少有的认真,“信我。现在不明白的事,到了该明白的时候,自然就懂了。玉凤姐的话……有她的道理。”
她顿了顿,挽着我的手臂紧了紧,笑容重新灿烂:“但不管怎样!”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咱们七个人,心是连着的!永远!就算暂时……嗯……‘地盘’要变一变,也改不了咱们是‘藤萝七侠’这铁打的事实!现在嘛,”她扬起下巴,豪气干云,“天大地大,过年最大!走!回家吃肉丸子去!!”
她的话语,带着少女特有的真挚和盲目的乐观,像一股暖流注入心田,暂时冲散了不安和疑惑。
是啊,藤萝七侠!这个自封的、有点傻气却无比珍视的名号,是我们七颗心相连的凭证。
看着晓晓冻红却神采奕奕的脸,感受着她手臂传来的力量和毫无保留的信任,怀里的笔记似乎也添了一份被托付的暖意。
“行!听你的!”我笑着,伸手拂去她发上的雪花,“开开心心过年!天塌下来,肉丸子先顶着!”
“哈哈!这才对嘛!”晓晓得意地晃晃脑袋,“肉丸子顶天立地,战无不胜!”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咯吱作响的雪路上,朝着晓晓家飘香的院子走去。
身后,我家光秃秃的藤萝架上,新雪温柔覆盖了姜玉凤留下的谜之足迹。
刚走到晓晓家院门口,胖子张晓辉的哀嚎就穿透风雪:
“阿——姨——!亲阿姨!再赏一个!就一个!晓晓肯定给老陈藏了一大兜!我是闻着味儿爬过来的!馋虫快把我肠子啃成渔网啦!”
晓晓妈带笑的声音紧随其后:“去去去!小胖墩儿!急啥?锅里多着呢!等开饭!晓晓给莫羽送的是最酥的!你?等着!”
“嗷——!偏心啊!我的心哇凉哇凉!”张晓辉捶胸顿足的假哭和桌椅碰撞声乱成一团。
我和晓晓相视一笑。晓晓狡黠眨眼,突然松开我,“嗖”地蹿进院门大喊:“报告!肉丸子护卫队凯旋归来!物资安全送达!敌军胖子已被成功阻击在厨房外!请求归队!”
院子里爆发出晓晓妈的大笑和张晓辉更夸张的“控诉”。
我站在门口,看着屋内暖黄的灯光、氤氲的热气,听着熟悉的喧闹。
屋外,风雪更急了,呼啸着卷过屋檐。
晓晓家的温暖笑语、炖肉浓香、张晓辉的耍宝,还有口袋里晓晓塞来的两颗温热的肉丸子,散发着坚实温暖的年节气息,暂时包裹着未知的波澜。但姜玉凤那句“只剩一人”和晓晓的保密,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不断。
管他呢!过年最大!
我搓搓冻麻的脸,深吸一口混合肉香雪气的空气,正要抬脚进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回怀中的牛皮纸包。
我鬼使神差地腾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包裹的一角,露出了里面手抄本深蓝色的硬质封面。
《中考核心考点笔记》——几个遒劲有力的楷体字映入眼帘,正是姜玉凤那标志性的、带着金属般冷冽质感的字迹。
我翻开厚重的封面,第一页的空白处,赫然是两行墨迹未干般清晰的题词:
孤军非末路,攀藤即青云。
字迹依旧是姜玉凤特有的冷峭风格,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就在这两行字的右下角,一个与这冷峻文字格格不入的、甚至有些稚拙的简笔画,攫住了我全部的视线——一只蜷卧着的麒麟。
线条简洁,却形神兼备。它微微蜷着身体,头颅低伏,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在积蓄力量。麟角峥嵘,即便只是简单的勾勒,也透着一股沉睡中的威严。麒麟的尾巴盘绕身侧,形成一个安稳的弧度。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图案……这图案太熟悉了!胖子!张晓辉!这是他最痴迷、画了无数遍、贴满了铅笔盒和课本扉页的科幻小说里的那只上古神兽——墨麒麟“麟焱”!
胖子曾无数次眉飞色舞地向我们描述过它的神骏和力量,说它是他心中的图腾!
姜玉凤……她竟然在这样一份凝聚了她所有心血的、严肃到近乎冷酷的“武功秘籍”的扉页上,画了一只胖子最爱的、蜷睡的麒麟?!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冰冷的期许(笔记),滚烫的谜团(“只剩一人”),此刻又混杂了这深藏于冷冽字迹下的、属于友情的隐秘图腾(麒麟)……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汹涌而至。
她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伙伴?还是以此象征某种蛰伏待发的力量?或者……这麒麟本身就指向胖子,暗示着某种与他相关的变故?
院外,风雪愈发凄厉地呼啸起来,卷起地上的积雪,扑打着门窗,发出呜呜的悲鸣。
一股强烈的、冰冷的预感,如同这骤然猛烈的风雪,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
离别……比预想中更快、更彻底的离别,似乎正裹挟着漫天风雪,呼啸着迫近。
我下意识地,用尽全力,攥紧了怀中那本厚如砖石、承载着期许、谜团与麒麟图腾的笔记。
牛皮纸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那沉甸甸的分量,此刻更像是一份即将压上肩头的、孤独前行的战书。
晓晓家墙上的老式挂历,“财神爷”依旧咧着嘴,喜气洋洋地笑着。毛笔字写就的日期,在灯光下像一道刺目的封印:
乙亥年 腊月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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