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晓晓那句“散是星火,聚是焰”的宣言犹在耳畔嗡鸣,混杂着欧阳俊华鬼哭狼嚎的歌声、油脂滴落的滋啦声、张晓辉豪言壮语后鸡飞狗跳的喧闹……所有声响仿佛还黏稠地淤积在夏夜闷热的空气里,未曾散去。
“铃铃铃……”清脆的电话铃声打破了七月清晨薄纱般的静谧。
“喂?!”我从睡梦中被惊醒,心里“咚咚”地打着小鼓,抓起听筒,声音带着被强行拽离梦境的沙哑。
“莫羽!莫羽!”孙平老师那熟悉的、京味儿十足的洪亮嗓门儿立刻穿透线路,裹挟着要溢出来的喜悦,瞬间驱散了我残存的睡意,“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你和莉莉,都进四中重点班啦!高一(1)班!”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虽然早有预感,但当它真的来临时,心中还是被投入了一块儿巨石,激荡起汹涌的波澜。
窗外的藤萝架在熹微的晨光里静默着,卵形的叶片纹丝不动,沉甸甸垂挂下来的青绿色荚果,仿佛也在凝神谛听着这个决定命运走向的消息。
“孙老师……”我刚开口,试图平复一下激动的心绪,听筒那头却陡然传来了一个更加洪亮、中气十足、仿佛自带扩音器效果的中年男生,硬生生地截断了我的话头:
“小状元!你好!我是盛金春!你们高一(1)班的班主任!”那声音浑厚有力,充满热情,穿透力极强,震得听筒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孙老师把你夸得跟朵花儿似的!以后有什么问题找我啊!我将尽我所能!”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对方能隔着电话线看到我的站姿。
盛金春?这个名字在油田四中的高中部如雷贯耳,是闻名遐迩的化学老师,以教学严苛、业务精湛着称。
“盛老师您好!”我赶紧应声,声音里带上几分恭敬。
“好!好!”盛老师显然很满意我的反应,语速快得像扫射的机枪,“咱重点班有特权,优先使用实验室那几套进口精密滴定管和分析天平。你化学基础好、有钻劲儿,但高中化学深得多,劲儿得再加十倍!没趁手家伙事儿可不行……”
他滔滔不绝地热情地介绍着重点班的各种“硬件”优势和对我这个“小状元”的期许。
他透过细细的电话线,仿佛已化作太上老君,将我一股脑地按进了化学的炼丹炉里,欲要将我淬炼成一颗金丹。
我握着听筒,手心微微出汗,只能“嗯嗯”、“是是”地应和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
晨光温柔地浸润着我家的庭院,给虬结的藤蔓和累累的青色荚果镀上了一层浅金。
这沉静的生命力,与电话那头盛老师充满硝烟味儿的“战场”宣言,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未来,似乎正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带着精密滴定管特有的冰冷光泽和实验室里化学试剂的气息,轰隆隆地碾轧而来。
盛老师终于挂了电话,我一时间感到受宠若惊,久久不能平静。
午后,蝉鸣的嘶叫达到了白热化的顶点,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
我正伏在二楼卧室的书桌前,翻看那本厚厚的《高一化学》,却被窗外的热浪和内心的躁动搅得心烦意乱。
清晨盛老师电话里的豪言壮语还在耳边回荡,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地扩大,带着对未知的憧憬和一丝惶恐。
“叮铃铃……”院门口的门铃声清晰地传来。
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呢?父母早已去上班,我带着疑惑下楼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大肚翩翩的中年男士,身材魁梧,一张圆脸,白白净净,脑门锃明瓦亮,还有点儿谢顶。
一件显然小了一号的白短袖衬衫,紧紧绷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纽扣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地崩飞。
汗水浸透了他腋下和后背的大片布料,深色的汗渍异常醒目。
“陈莫羽同学?”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声音洪亮,正是电话里那个自带扩音器效果的声音——盛金春老师!
我完全愣住了,万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严师会顶着酷暑亲自登门。
“盛……盛老师?快请进!”我慌忙侧身让开。
“哈哈,别紧张!”盛老师爽朗地笑着,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小院,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四周,最后定格在浓荫匝地的藤萝架上。
“嚯!孙老师说你家里有个宝贝藤萝架,果然名不虚传!这长势,真好!遮天蔽日的,真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地方!”他啧啧称赞着,仿佛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我将盛老师请进客厅,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藤沙发上,藤椅立刻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一边用手帕擦着锃亮的脑门和脖颈上滚滚而下的汗珠,一边从随身携带的半旧公文包里掏出一本《超级学习法》的书。
“拿着!”他不容分说地把书塞到我手里,动作干脆利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光有死记硬背那股子蛮劲儿,在高中可是吃不开地的!得讲究方法与策略,要提高学习效率!理解是王道!看”瞧瞧我这脑门,”
他屈起手指,响亮地弹了弹自己光洁的额头,发出“嘣嘣”的声音:“为啥这么亮?当年读书点灯熬的,那时死磕题目,硬生生把头发给熬没了,但也把学习方法给熬出来了!这本书,是我当年读大学时淘到的宝贝,现在送给你!好好琢磨琢磨里面的门道,比你自己瞎摸索强百倍!希望对你小子有些帮助!”
“谢谢盛老师!让您费心了!”我接过书来,感激不尽。
我看到书的扉页上,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映入眼帘:“赠陈莫羽同学:方法领路,事半功倍!盛金春,1996.7.21。”那字迹遒劲有力。
我捧着这本带着老师体温和殷切期望的书,感觉沉甸甸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夹杂着沉甸甸的责任感:“谢谢盛老师!我一定认真看!”
盛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意聊了几句关于假期预习高一课程、高中与初中学习差异的话题。
他说话语速极快,逻辑清晰,自信满满。
临走时,他再次驻足在院门口,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片郁郁葱葱的藤萝,意味深长地说:“这藤萝好啊,根深叶茂,长得不错!读书做学问,也是这么个理儿。基础打牢了,才能枝繁叶茂。好好干,小伙子,我看好你!”
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长辈的鼓励和师者的嘱托。
然后,他那魁梧的身影才顶着烈日,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巷口蒸腾的热浪里。
傍晚的暑气稍稍退却,空气中飘浮着饭菜的香气和隐约的蝉鸣。
晚饭后,父母出去沙河坝上遛弯儿去了,我回到二楼自己的小房间,摊开盛老师送的《超级学习法》,试图静下心来研读,可思绪却像藤萝的触须,不受控制地蔓延缠绕,一会儿是盛老师锃亮的脑门和豪爽的笑语,一会儿是重点班那神秘的进口滴定管,一会儿又飘回昨夜烧烤摊上那鼎沸的人间烟火和晓晓清亮坚定的宣言。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熟悉的、小心翼翼的节奏,是晓晓来了!
“晓晓,门没锁!”我冲着院子里喊道。
“哦!知道了!羽哥哥!”晓晓在门外答应着。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随即“吱扭”一声又被关上了。
然后是晓晓“噔噔噔……”的上楼声。
卧室的门被晓晓轻轻地打开了,她像一只灵巧的狸猫一样闪了进来,又迅速回身,将门仔细地关严,甚至听到“咔哒”一声轻响,把插销也带上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心想:晓晓这是要干啥?
昏黄的灯光下,她脸颊微红,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闪烁着一种混合着兴奋、神秘和郑重的光彩。
她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只是胸前那点儿油渍早已不见踪影,被洗得干干净净。
“羽哥哥,”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雀跃,快步走到我书桌前,变戏法似的从连衣裙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深蓝色丝绒布仔细包裹的物件。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着的丝带,掀开绒布——灯光下,一对玉佩静静地躺在深蓝的丝绒上,温润的光华仿佛有生命般流淌着。
玉质细腻,触手生温。造型是太极图中首尾相衔、浑然一体的阴阳双鱼。
阴鱼墨黑如深夜凝露,深邃内敛;阳鱼则莹白如羊脂初雪,光华温润。
两条鱼的线条流畅圆融,鱼眼处各镶嵌着一颗极其微小的、却璀璨夺目的透明晶石,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星芒。
雕刻的工艺精妙绝伦,鱼鳞片片分明,流转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这是……” 我屏住了呼吸,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神圣的玉佩给震慑住了。
“阴阳鱼玉佩,”晓晓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间漾开层层涟漪。
她拿起那块墨黑的阴鱼,温凉的玉质贴上了我的掌心。
“羽哥哥,这个是你的。”她踮起脚尖,将墨玉阴鱼扣进我牛仔短裤袢,银夹咬合轻响。桑蚕丝隔片贴上腰侧,沁出薄荷般的凉。玉佩悬荡如玄钟,在夏夜里镇住翻涌的暑气。
墨玉贴着肌肤,一丝奇异的凉意瞬间沁入,随即又化为熨帖的温润,仿佛与我血脉相连。
然后,她将那块莹白的阳鱼塞进我手里,自己微微低下头,露出白皙的后颈,声音轻颤,带着无限信赖和托付:“这个是我的。羽哥哥,帮我戴上。”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颈后温热的肌肤,细腻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
我缓慢地呼吸,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手指微颤着,小心地将那枚温润的白玉的红绳轻轻系在她纤细的颈项上。
莹白的阳鱼玉佩垂落在她浅蓝色的衣襟前,与她白皙的肌肤相映生辉,仿佛天生就该属于那里。
晓晓抬起头,杏眼亮得惊人,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
她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嘴角扬起一个灿烂得能将整个夏夜点亮的笑容,声音清脆而坚定:“好啦!羽哥哥,以后我们俩,就像这阴阳鱼,永远拴在一起啦!谁也分不开!”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直抵喉头。
昨夜烧烤摊上鼎沸的人声、欧阳的破锣嗓子、胖子的豪言壮语、滴落的油星、爆裂的金光……所有喧嚣的画面瞬间远去、模糊,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双盛满了星光和我的眼睛,只剩下腰间这块与她血脉相连般的玉佩传来的温润触感。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凝练成最朴素也最炽烈的岩浆,冲破了一切犹豫和腼腆的阻碍,低沉而清晰地喷涌而出:“晓晓……此生有你,足矣。”
话音落下的刹那,晓晓脸上明媚的笑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定格,凝固在嘴角。
那双亮晶晶的杏眼,却像瞬间蓄满了月华与清泉的深潭,眼波剧烈地一颤,一层潋滟的水光毫无预兆地漫涌上来,迅速模糊了璀璨的星光。
她低下头,左手攥着胸前那枚莹白的阳鱼玉佩,仿佛要将这滚烫的誓言、连同这枚象征永恒的玉佩,一起深深地烙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她将发顶紧紧抵到我的胸前,身体带着细微却清晰的颤抖,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羽哥哥……你……你这话……把我魂魄都……都震酥了……”那声音像受伤小兽的呜咽,脆弱得让人心尖发疼。
我下意识地环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掌心传来她身体的温热和细微的震动。
片刻的沉默后,她蓦然仰起脸来,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滚落,带着灼人的温度,重重地砸在我的手背上。
然而此刻,在她梨花带雨的脸上正努力绽放出一个无比璀璨的笑容。
梨涡深深,盛满了揉碎的星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动人。
“笨蛋羽哥哥……” 她带着哭腔嗔怪,声音却甜得发腻,右手紧紧抓住我胸前的衣服,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的支点,“以后……我们就是这阴阳鱼的主人啦!你……你可要把我牢牢地栓紧啦!听到没有?敢松开……我……我就……”
她“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的威胁,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我怀里,滚烫的泪水迅速洇湿了我胸前的衣衫。
昏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这小小的斗室,将我们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模糊地融为一体。
我腰间的墨玉,与她胸前的莹白,隔着薄薄的衣衫,仿佛能感受到彼此温润的呼应,幽幽地散发着同源的暖意。
那暖意并不炽烈,却像深埋地底的温泉,恒久而熨帖,无声地流淌过两颗年轻而悸动的心房。
它们相依相偎,如同迷失的星子终于循着亘古的轨迹,找到了归途,在浩瀚宇宙的这一隅,静静依偎,散发出微弱却足以照亮彼此前路的光芒。
窗外的藤萝架在夜色中沉默着,卵形的叶片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细响,仿佛古老而温柔的见证。
散是星火,聚是焰。而此刻,在这新的起点,两颗星火紧紧相拥,便已燃起了足以照亮整个青春岁月的、温暖的火焰。
前路漫漫,高中生涯的号角已然吹响,重点班的挑战、离别的隐忧都如同远方的山峦,轮廓初显。
然而,腰间这块沉甸甸的墨玉,怀中这温软而坚定的依靠,还有那藤萝架下永不消散的绿荫与情谊,便是少年心中最坚实的锚点,最温暖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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