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消散后的日子，如同被抽去了背景里一道无形却时常存在的电流，世界似乎变得更加“实在”，也更加安静了。沈清言花了几日时间来适应这种彻底的“独立”，那本藏于暗格的蓝皮书和书案上充当摆件的“心声收录仪”，成了那段奇异旅程仅存的、沉默的见证。
生活依然继续，甚至更为忙碌。太傅的头衔不仅仅是荣耀，更是沉甸甸的责任。除了定期入宫为萧宸讲授经世致用之学，沈清言将更多的精力，投注到了他更熟悉、也认为更能切实产生影响的领域——格物院，以及如何将一些“不起眼”的改良，落到实处。
他深知变革之难，尤其是触及千百年来固有生产方式和思维惯性的变革。所以，他选择的切入点，是那些看起来最“朴实无华”、却能直接提升生产效率、改善民生的“小东西”。
首要目标，便是农具。
这一日，沈清言带着几名格物院的得力助手，并有一名工部派来的员外郎陪同，来到了京城西郊的一处皇庄。这里土地平整，作物种类多样，且管理相对规范，是进行农具试验的理想场所。
春耕已过，田间是绿油油的禾苗。沈清言挽起官袍下摆，蹲在田埂边，面前摆放着几件农具：一张标准的直辕犁，一架传统的耧车，还有几把常见的锄头、铁锨。
陪同的皇庄管事和几名老农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不明白这位年轻的太傅大人为何对这些“粗笨家伙”如此感兴趣。
沈清言拿起那把直辕犁，仔细端详着其结构。犁身笨重，辕杆笔直，犁头角度固定。他一边用手指虚划着受力线条，一边在心中飞速计算：【曲辕犁啊曲辕犁，这么经典的设计，唐朝就有了，怎么这个平行时空好像还没普及开？还是说有了但没优化到位？直辕转向费力，入土角度僵直，效率低下，对牛和人的负担都大。改成曲辕，减轻自重，调整犁壁弧度……】
他抬起头，对身旁工部的那位姓陈的员外郎和颜悦色道：“陈大人，诸位老把式，本官观此犁，辕直身重，转弯调头颇为不易，深耕浅耕亦难灵活调整。不知日常使用中，可觉费力？”
一位胆大的老农躬身回答：“回大人话，这犁是好犁，就是使唤起来，牛累，人也累，地头转弯尤其磨人。若要深耕，非得壮牛猛拉不可。”
沈清言点点头，示意助手展开一幅他事先绘好的图样。图上画着一张结构明显不同的犁：辕部呈优美的曲线，犁身更为轻巧，犁箭（调节耕地深浅的部件）结构也做了简化优化。“本官与格物院同僚近日琢磨，觉得若将直辕改为曲辕，如此这般……犁身此处减省些用料……再将这犁箭改良，是否可省力些，也灵便些？”
老农和管事凑近看了，眼中露出疑惑和些许恍然。工部陈员外郎则是仔细审视图样，他是懂些营造之法的，越看越是惊讶：“沈大人，这曲辕设计，似乎暗合杠杆省力之理？这犁壁弧度改动，莫非是为了更易破土、翻土？”
“陈大人好眼力。”沈清言赞道，心中却想：【原理其实就这么简单，利用力学省力，优化结构减阻，古人智慧其实不低，只是有时候缺了那层窗户纸，或者改进动力不足。】他面上继续解释，“正是如此。我等已试制了几架样品，今日请诸位来，便是想在这实地试用一番，看看是否真能省力增效，又有何不妥之处。”
很快，几架按照沈清言图纸打造、细节处还带着手工打磨痕迹的“沈氏改良版”曲辕犁被抬到了田边。套上耕牛，选了一块待耕的休耕地，老农在格物院学徒的指导下，操作起来。
起初还有些生疏，但很快，老农就发现了不同。转弯果然轻松了许多，牛显得不那么吃力；调节犁箭深浅，也比旧式犁更便捷；犁头入土、翻土的顺畅度也有提升。一块地试下来，速度竟比用旧犁快了两三成，而且人和牛都显得没那么疲惫。
“神了！真神了！”那老农停下牛，抹了把汗，脸上满是惊喜，“大人，这犁好用！省力，快！这地翻得也匀！”
其他围观的庄户和工部官吏也纷纷称奇。陈员外郎更是绕着改良犁转了好几圈，啧啧赞叹：“巧思！真是巧思！沈大人，格物院果然名不虚传！此等改良，若能量产推广，于国于民，皆是大利啊！”
沈清言心中欣慰，吩咐详细记录使用数据，并让老农们尽情提出使用中感到任何不顺手的地方，以便进一步改进。他看着田间那些因简单改良而绽放的笑脸，听着那些朴实的赞叹，一种比在朝堂上驳倒对手、比在御书房讲经论道更踏实、更具体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这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他想着，【一点小小的结构改变，就能让无数农人省下力气，让土地多些产出。比起高谈阔论，这才是‘格物致用’的真意吧。】
回城的马车上，沈清言的心情不错。农具改良试点初步成功，算是迈出了踏实的一步。但这还不够。技术改良需要人去推动，去维护，去进一步发展。这个时代，精通儒家经典的读书人很多，但专注于工艺、数算、工程等“实学”的人才，却太少了，且地位往往不高。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酝酿已久，如今借着农具试验成功的势头，他觉得是时候提出来了。
几日后的一次常朝后，沈清言寻了个机会，向萧宸和也在场的萧绝提出了他的设想。
“陛下，摄政王殿下。”沈清言态度恭谨，言辞清晰，“此次皇庄农具试改，赖工部与格物院协力，略有小成。然臣思之，此类改良推广、日后更多利民器械之研制，皆需通晓基本数理、明悟匠造之道的专门人才。如今此类人才，多靠师徒口耳相传，或匠户家传，不成体系，亦难广泛选拔提升。”
萧宸听得认真：“师傅之意是？”
“臣斗胆建议，”沈清言抬起头，目光清正，“可否由朝廷倡办，或于国子监下设，或单独设立一所‘格物学堂’？不唯经义取士，而侧重教授基础数算、几何、简单力学、常见物料特性、制图识图等实用之学。学子可从未入仕的童生、生员中选拔有志于此者，亦可从民间匠户子弟中择其聪颖者入学。学成之后，经考核，可入工部、将作监、格物院或地方官府，专司技术实务。如此，既能体系化培养国家急需的实务人才，亦能为匠作之学正名，鼓励创新。”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安静了一瞬。
萧宸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兴趣和思索，显然这个想法打动了他。但侍立在一旁的几位内阁随堂学士和翰林官，脸色却微微变了。
果然，一位姓周的翰林学士立刻出列，拱手道：“陛下，沈太傅所言，恐有不妥。朝廷取士，自有科举正途，讲求经义文章，修齐治平之道。匠作之术，虽于民生有益，终是末技。若专设学堂，以末技与圣贤之学并列，甚至招纳匠户子弟，恐混淆本末，动摇士子向学之心，更有损朝廷选官之清誉体统啊！”
另一位年迈的御史也颤巍巍附和：“周学士所言极是。匠户自有其籍，世代相传便可。朝廷设学，当以教化天下、培育士大夫为己任。若让匠作之学登堂入室，岂非令天下人以为朝廷重奇技淫巧而轻圣人之道？万万不可！”
反对之声起，虽不算激烈，却代表着朝中相当一部分守旧文臣的固有观念。技术是“末”，读书做官才是“本”；匠户是“贱籍”，与科举正途的“士”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沈清言心中早有预料，并不慌张，只是平静回应：“周大人，李御史。下官并非欲以匠作替代经义。经国之道，自以圣贤学问为根基。然治国亦需实务。筑城修河需计算，制器强兵需巧工，乃至田亩税赋、仓储物流，何处离得开数算与实物管理？设格物学堂，非为取代科举，而是补其不足，培育专才，各司其职。好比人有四肢五官，各有所用，方能行动自如。且学堂选拔，亦重品性基础，岂会因学了些实用之学，便动摇士子读圣贤书之心？相反，通晓实务，或更能理解经典中‘利用厚生’之真义。”
他语气平和，却条理分明，将“本末”之争，巧妙转化为“分工协作”、“互为补充”。
萧宸听着，微微颔首。
一直未发一言的萧绝，此刻才抬起眼，目光掠过争论的双方，最终落在沈清言脸上，深沉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只淡淡道：“沈太傅所请，是为实务计。然朝廷设学，非比寻常。章程、师资、生源、出路、耗费，皆需详议。此事，着沈清言会同工部、礼部、格物院，先拟个详尽的条陈上来。可行与否，再议。”
没有直接支持，也没有否定，而是给了继续推进的程序空间。这已是相当有利的信号。
沈清言心中一稳，躬身道：“臣遵旨。”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在拟定那份条陈时，才刚刚开始。但无论如何，种子已经播下。
走出御书房，春日的阳光正好。沈清言眯了眯眼，仿佛能看到那条充满阻力却也充满希望的“基建”之路，正在脚下缓缓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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