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衙后堂,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子陈年卷宗和焦虑混合的沉闷气息。府尹王化贞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像一头困在笼中的老兽,来回踱步。他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的团脸上,此刻愁云密布,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下意识地捻着颌下三缕精心打理的长须,几乎要将它们揪断。
“祸事……天大的祸事啊……”他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
桌上,摊开着的是凌霜一个时辰前送来的、关于李坤招供及提请查抄张记粮铺的公文抄件。那薄薄的几页纸,在他眼中却重若泰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李坤落马,他乐见其成,甚至暗中叫好。但牵扯出王虎,这就如同捅了马蜂窝!王虎背后站着的是谁?是吏部尚书张文明!是掌管着他王化贞以及这满朝文武官帽子的大明“天官”!
他王化贞能在顺天府尹这个京城父母官的位子上坐稳,靠的就是谨小慎微,左右逢源。一边不敢得罪权贵,尤其是吏部这样的实权衙门;另一边又要维持表面上的官声,应付都察院那些闻风奏事的御史。如今这局面,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
查?那就是明目张胆地打吏部尚书的脸!张文明只需在年底京察(官员考核)时轻轻一笔,他王化贞的仕途就算走到头了,甚至可能被安个罪名发配边陲。不查?锦衣卫陆炳那边如何交代?这案子明显是陆炳在背后推动,甚至可能已上达天听。自己若顶着不办,一个“徇私枉法”、“包庇钦犯”的罪名顷刻便能落下,北镇抚司的诏狱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李坤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砰!”他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乱颤,“这凌霜!还有那个叫沈砚的小子!真是给本官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心腹师爷压低的声音:“东翁,凌捕头又来了,说是有紧急情况禀报。”
王化贞心头一跳,强自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沉声道:“让她进来。”
凌霜推门而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衣,神色冷峻,只是眼神比之前更加锐利。她拱手行礼,不等王化贞客套,便直接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府尹大人,卑职刚刚接到北镇抚司赵镇抚派人传来的消息,李坤在诏狱中,又吐露了一些新的情况。”
“什么情况?”王化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坤供认,他与王虎、张记粮铺勾结所得赃款,除了部分用于个人挥霍和打点吏部官员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疑似流向了……”凌霜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地看着王化贞,“……城外的某处庄园,而那座庄园的地契,似乎与吏部张尚书的一位远房亲戚有所关联。并且,在查抄李坤书房时,发现了些许未及销毁的、涉及去年京察考评的私密信件草稿。”
这话如同两道惊雷,在王化贞耳边炸响!
赃款流向张尚书的亲戚庄园?这几乎是将贪腐的链条直接往吏部尚书的身上套!而京察考评的私密信件?这更是官场大忌!意味着李坤可能利用贪腐所得,干涉甚至操纵官员考核!这两条无论哪一条坐实,都足以让张文明身败名裂!
王化贞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几乎要站立不稳。他扶着桌子,声音颤抖:“此……此事当真?消息来源可靠?”
“赵镇抚亲自审讯,消息来源绝对可靠。陆大人已知悉此事。”凌霜语气笃定,再次抬出了陆炳这块金字招牌。她看着王化贞摇摇欲坠的样子,知道火候已到,语气放缓,但带着更强的压迫感:“府尹大人,如今案情已明,证据链日趋完整,张记粮铺乃是此案关键枢纽,必须立刻查抄,获取其账目往来最终证据,否则,一旦对方警觉,销毁证据,或是……让某些关键人物得以脱身,届时,陛下怪罪下来,陆大人固然难辞其咎,但我等具体经办之人,恐怕……首当其冲。”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案子到了这一步,你王化贞还想置身事外、左右摇摆已经不可能了。要么跟着陆炳把案子办成铁案,立功受赏;要么就等着被当成办事不力、甚至可能被怀疑是同党的替罪羊,跟着李坤、王虎一起完蛋!
王化贞瘫坐在太师椅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混迹官场几十年,岂能不懂这其中的凶险?凌霜带来的新消息,彻底打破了他妄图敷衍了事、蒙混过关的幻想。这已不是简单的贪腐案,而是锦衣卫与吏部尚书之间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搏杀!他这个小虾米,已经被卷入了漩涡中心,若不赶紧选边站队,立刻就会被撕得粉碎!
投靠吏部尚书?且不说张文明自身难保,就算能渡过此劫,自己这个知晓其部分隐秘的顺天府尹,日后也必被猜忌,难有好下场。投靠陆炳?虽然风险巨大,但陆炳执掌锦衣卫,圣眷正浓,若能借此案立下功劳,或许……或许还能更进一步?
贪婪与恐惧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对权力的渴望和眼前自保的需求,压倒了对吏部尚书的畏惧。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脸上的犹豫和惊惶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
“啪!”他重重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岂有此理!真是无法无天!贪墨军饷,勾结奸商,干涉京察,甚至可能牵连部堂高官!此等蠹虫,若不铲除,国将不国!凌捕头!”
“卑职在!”
“即刻传本府命令!”王化贞挺直了腰板,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官威,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表现的凛然正气,“调集顺天府所有可用衙役、捕快,由你全权统领,配合北镇抚司缇骑,立刻查封张记粮铺所有店铺、仓廪、账房!一应货物、账册、文书,全部登记封存!若有抵抗,以谋逆论处!本官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之下,究竟是谁,敢如此藐视王法!”
“是!卑职领命!”凌霜心中长舒一口气,知道这位府尹大人终于被逼上了“梁山”。她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快步离去安排。
看着凌霜离去的背影,王化贞仿佛虚脱般再次坐下,掏出手帕,用力擦着额头和脖颈上的冷汗。他端起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来人!”他朝门外喊道。
心腹师爷连忙推门进来。
“你立刻亲自去一趟北镇抚司,求见陆炳陆大人,”王化贞压低声音,急促地吩咐,“就说,下官王化贞,已依陆大人之意,下令查抄张记粮铺,定将此案办成铁案,不负大人期望!请陆大人……多多关照!”
他必须立刻向陆炳表明态度和立场,争取最大的庇护。这场豪赌,他已经押上了全部身家。
师爷心领神会,连忙点头,匆匆离去。
王化贞独自坐在书房内,听着外面渐渐响起的、衙役集合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京城的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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