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厂区里持续不断的轰鸣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渐渐低沉下去，最后彻底消失了。
世界好像一下安静了许多。
紧接着，另一种声音从厂区大门的方向传了过来。
先是零星的，电瓶车启动时特有的“嘀嘀”声，然后是越来越多车轮滚过地面的细碎声响，夹杂着女人们下班后轻松的交谈声，汇成了一股归家的潮水，从那扇铁门里涌了出来。
下班了。
顾满阳还僵着脖子，假装看风景。
身边的徐芽却动了。
她站起身，绕到长椅的后面。
顾满阳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背后，但他没回头，只是身体绷得更紧了。
他听见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书包被轻轻地动了一下。
徐芽蹲下身，把那袋沉甸甸的零食提了出来，然后一样一样，往他的书包里塞。
她动作很轻，也很耐心。
先把那几瓶冰凉的汽水小心地放到底部，用他的作业本隔开。
然后是那些鼓鼓囊囊的薯片，小面包，饼干......她像是玩俄罗斯方块一样，想尽办法，把所有东西都妥善地安置进去。
顾满阳的背脊挺得像一根棍子。
他能想象到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帮他整理书包的样子。
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无奈，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他想说“你别弄了”，想说“我自己来”，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僵硬地坐着，任由她在自己背后，一点一点，把他那个空荡荡的书包，塞得满满当当。
最后，连那包被他撕开了的薯片，她都仔细地把开口折好，塞进了书包最外面的侧袋里。
“好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顾满阳动了动脖子，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
书包被撑得鼓鼓囊囊。
“看来你妈妈马上就要出来了。”
徐芽提起自己那个看起来很旧，却很干净的小书包，背在身上。
“我也要走了。”
徐芽心里想着，她和他的距离，好像还隔着一条像刚才那样危险的马路。
她想等什么时候，他们之间没有这条马路了，再大方地去见他的妈妈。
她也决定了，回去之后，要把他妈妈快要被辞退的事情，告诉自己的妈妈。
她的背影很小，背着那个和她身形不太相符的书包，很快就要被黑暗吞没了。
顾满阳看着她离开。
刚才被零食和汽水填满的那点暖意，好像正随着她的脚步，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体里抽离。
他又要一个人等了。
等妈妈下班，然后坐上那辆电瓶车，回到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冷清的出租屋。
然后明天，后天，直到下个月，他就要离开这里，回到那个他已经很陌生的村子。
再也见不到......
一股巨大的恐慌，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他再也坐不住了。
“你！”
他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来，冲着那个即将消失在黑暗里的模糊身影，几乎是喊了出来。
“你......你再陪我一会儿！”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和祈求。
徐芽的脚步停住了。
她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里。
顾满阳的心跳得飞快，脸颊烫得厉害。
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她脚下那片模糊的地面。
过了几秒钟，他听到了脚步声。
是她走了回来。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走到长椅的另一头，重新坐了下来。
安安静静的，像一只没有声音的猫。
顾满阳松了口气，也跟着坐了回去。
身体还是僵的，但心里那个空落落的洞，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
又过了几分钟。
厂区门口的人流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一辆半旧的蓝色电瓶车，慢悠悠地从大门里驶了出来。
顾满阳的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着。
很快，他看到了。
妈妈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工装，头发用一个最简单的黑色发圈在脑后扎成一束。
或许是厂里的光线不好，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蜡黄，眼下带着一圈怎么也睡不掉的青色。
她骑得很慢，目光习惯性地就朝公交车站台望了过来。
那是顾沛芸。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儿子，和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也看见了，儿子身边，那个安安静静坐着，陪着他的，小小的身影。
她车头一拐，稳稳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满阳。”
顾沛芸停好车，拔下钥匙。
她一开口，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沙哑和疲惫。
她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目光落在儿子身上，然后，又转到了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身上。
她愣了一下。
昏暗的光线下，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椅的另一头，背着一个和她身形不太相符的书包。
小脸很干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不躲不闪。
顾安的眉头微微蹙起，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这位是？”
顾满阳的心猛地一跳。
他能感觉到徐芽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等待。
他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刚才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燥热，卷土重来。
他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就是不敢去看他妈妈，也不敢去看徐芽。
“我朋友。”
他几乎是把这三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片刻的安静里，却异常清晰。
“叫徐芽。”
他又补充了一句。
朋友。
徐芽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她听到了，听得很清楚。
一股细微的暖流，从心口的位置，慢慢地散开，流向四肢百骸。
很舒服，像是在冬天的夜里，有人给她披上了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
她看着顾安，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顾安眼里的疑惑散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了然。
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男孩女孩之间那点朦朦胧胧的心思，她多少能看懂一点。
她再看向徐芽时，目光柔和了不少。
“谢谢你了，小朋友。”
顾安笑了笑，脸上的疲惫都淡了几分。
“这么晚了，还陪着我们家满阳一起等。”
她说着，弯下腰，从电瓶车前面的车篮里拿出一个东西。
车篮里还放着她的水杯和一块擦机器用的旧毛巾。
那是一根香蕉，表皮已经有些发黑，但还是完好的。
“拿着吃吧。”
她把香蕉递到徐芽面前。
徐芽看着那根香蕉，又看了看顾安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
她没有立刻去接。
“妈，她不......”
顾满阳想说她不吃，他觉得徐芽这种怪人肯定不会要别人的东西。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徐芽就伸出了手，接过了那根香蕉。
“谢谢阿姨。”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认真。
顾满阳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顾安直起身，又打量了一下徐芽。
“你家住在哪儿？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她的语气带着一个母亲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关心。
“要是近的话，我骑车送你一程。要是远，我给你叫个车，钱我来付。”
徐芽摇了摇头。
她把那根香蕉小心地放进自己书包的侧袋里，拉好拉链。
“不用了，阿姨，我家不远，我自己能回去。”
顾安看着她坚持的样子，也没再勉强。
这孩子看着文静，但眼神里有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笃定。
“那好吧。”
顾安的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疲倦，她伸出手，在徐芽的头顶上轻轻摸了摸，掌心温暖又干燥。
“路上小心点。”
她跨上电瓶车，把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书包从顾满阳手里接过来，吃力地放进前面的车篮里。
“上车。”
她对顾满阳说。
顾满阳磨磨蹭蹭地坐上了电瓶车的后座，双手抓着座位两边的扶手。
电瓶车发出轻微的“嘀”声，启动了。
车子缓缓驶离站台，汇入稀疏的车流。
顾满阳坐在后座上，晚风吹起他的衣角和额前的碎发。
他忍不住回过头。
路灯把站台照得一片昏黄。
那个小小的身影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背着那个旧书包，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方向。
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隔着夏夜里浮动的尘埃和车流光影，他好像依然能看到她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
电瓶车拐过一个弯，站台和那个身影，彻底被抛在了身后。
顾满阳收回目光，看着前方母亲宽厚但略显佝偻的背影。
她的工装上，有一股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味道。
他把脸埋进风里。
这个叫徐芽的家伙，真是个怪人。
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身边，莫名其妙地给他买一大堆吃的，过马路笨得要死，被人骂了也不知道还嘴，只会低着头说一句“我怕你饿”。
她把他那个空荡荡的书包塞得满满当当，现在，好像连他心里那个空落落的地方，也被什么东西给填上了一点。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怪家伙了。
徐芽看着，电瓶车的红色尾灯，像一颗固执的星，拐过街角，彻底不见了。
夏夜的风吹过，带着一股子热烘烘的尘土味儿，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向别处。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
然后，她慢慢地，把一直背在身后的书包转到身前，拉开侧袋的拉链，小心翼翼地把那根表皮发黑的香蕉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长椅。
朋友。
这个词在她心里转了一圈。
她很满意，现在是朋友。
好，再接再厉。
她从书包里摸出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些不耐烦，但又克制着。
“妈妈。”徐芽的声音很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那股不耐烦瞬间消失了。
“在哪儿？”
“xxxx工厂门口的公交站台。”
“站着别动，我过去。”
电话挂断了。
徐芽把手机放到口袋里，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不到十分钟，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来。
车窗降下，露出阿蝎的脸。
她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
身上是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领口有点大，能隐约看到后颈上那只蝎子纹身的尾巴。
她的眉眼很锋利，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尤其有攻击性。
“上车。”
她言简意赅。
徐芽走过去，拉开后座的车门，把自己塞了进去。
她的书包很沉，放在座位上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阿蝎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急着开车。
“怎么样？”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徐芽被风一吹，额头上那点细微的汗意都消失了。
她坐直身体。
“我们是朋友了。”
“我给他买了很多吃的，放到了他书包里。”
阿蝎愣了一下。
下一秒，她猛地一拍方向盘。
“砰！”
声音响亮，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行啊！”
阿蝎咧开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神瞬间亮得吓人。
“有出息！这才第一天，就混成朋友了！”
她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嘴里噼里啪啦地往外冒话。
“我跟你说，这就对了！”
车子猛地窜了出去，汇入车流。
阿蝎开车的风格和她的人一样，又快又猛，在车流里穿梭自如。
徐芽被她的话说得有点懵，但她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听着。
她知道，这是妈妈在为她高兴。
“哈哈哈哈！”
阿蝎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有意思，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小小的车厢里回荡。
她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徐芽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
“钱花完了？”
徐芽摇摇头。
“还剩很多。”
“不够再跟我要。”
阿蝎说得理所当然。
“追男人嘛，就得舍得花钱，你看上他了，是他的福气，花你点钱怎么了？天经地义。”
徐芽没说话，只是把身边的书包往自己这边又拉了拉，抱在了怀里。
阿蝎见她不吭声，也就不再逗她了。
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拐上了一条回家的路。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飞速地向后掠去，红的，蓝的，绿的，在车窗上拉出一道道模糊的光轨。
徐芽把脸转向窗外，看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色彩从自己眼前一一闪过。
她想起了顾满阳。
想起他僵硬的背影，泛红的耳朵尖，想起他最后喊住自己时，那带着颤抖和祈求的声音。
还想起了他妈妈。
那个满脸疲惫，眼睛里却很干净的女人，她递过来香蕉时，那双粗糙又温暖的手。
徐芽把手伸进书包侧袋，隔着布料，轻轻碰了碰那根香蕉。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顾满阳之间的那条马路，好像没有那么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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