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宝瓶洲的文人雅士,会读道家的金丹诗,抄录佛门的偈颂,欣赏山上的镜花水月,看山下穷酸文人所写的香艳小说……此外,可能还要比别洲人氏多出两件趣事,便是传阅某部精彩纷呈的山水游记,香艳旖旎有之,千奇百怪亦有之,再就是说一个同乡年轻人和那座剑气长城的故事,毕竟游记是杜撰的,后者却是实录,是真人的真有其事。
陈平安?
来自落魄山,走过剑气长城的那位大骊新任国师?
傅筝当然……不信!骗傻子么。
就算少女再懵懂,也不至于像水神王宪那样孤陋寡闻到没听说流霞洲荆蒿的地步,她好歹是个立志要当刑部头等供奉的谍子……候补,平时翻看各类山水邸报是家常事,即便对方已经明白无误地自报名号和山头了,只是打死她都不肯相信罢了。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那个倒行逆施的申府君,就算是个深藏不露的元婴境,还不止,撑死了就是个图谋远大的玉璞,再白送它一个境界好了,是个仙人,又如何?哪里值得一位大骊国师亲自出马?
申府君当年被大骊边军的督战官阵斩,死后化作厉鬼,不知怎的,修炼成鬼王,盘踞此地,它敢去找大骊的半点麻烦?躲还来不及。这些年鬼鬼祟祟,始终不敢大张旗鼓行事,不就是担心被那中岳巡检司抓个正着,落个被随手剪除的下场?
亏得貌若童子的“某山祖师”,事先做好了一番铺垫,否则她估计要笑掉大牙,拙劣至极的仙人跳,蒙骗到姑奶奶头上啦?
陈灵均乐呵得不行,不怪傅筝,设身处地,他也不信。
就像……荆老神仙随便拉来一个路边修士,说是那位斩龙之人,陈灵均能信?
陈灵均试探性问道:“山主老爷,这趟微服私访,身边就没有魏夜游、晋神君作陪么?”
陈平安微笑道:“劳驾两尊神君陪同,也算微服私访?”
陈灵均点头道:“戏文里边都这么安排的。”
陈平安指了指陈灵均的那副阳神身外身,与少女介绍道:“他叫陈灵均,道号景清。”
傅筝惊呆,颤声道:“落魄山的那位景清老祖?!”
就跟暗号似的,瞬间对上了么!
自从那场问礼正阳山之后,宝瓶洲山上,众说纷纭,落魄山的两个“小不点”,有大神通。
可惜那场庆典,正阳山施展了封禁手段,无法通过镜花水月观看落魄山一众谱牒成员的容貌,市面上也没有流传镜花水月的拓片,据说偶有几份曾经在仙家渡口出现,很快都给正阳山高价买去偷偷销毁了。
陈灵均一听到“景清老祖”的称呼,好像便笑不出来了,听着像骂人。
陈平安一招手,将陈灵均的真身拽到此地,阳神归位,暗中护送两位女子的出窍阴神也一并来到此身。
陈灵均的真身本来正在竖耳倾听状,得意洋洋与钟倩吹嘘起来,“钟大哥,听见没,在外边,陈大爷我也是威名赫赫,响当当的一号神仙人物喽,哈哈,以后回到山上,非要让老厨子,还有魏夜游与我说话的时候,放尊重点……”
此刻青衣童子表情僵住,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术。
你说你是陈平安,傅筝不敢相信,但要说偶然遇见了落魄山的景清祖师,她还能稍稍理解几分,勉强能够接受。
陈平安说道:“我们边走边聊。”
陈灵均跟在山主身边,习惯性摔着袖子,皱着眉头快速说道:“山主老爷,我先前跟两位女修大致了解过底细,朝珠滩暂时收尾,可以不用着急处置,申府君那处道场里边,罕有好人,寥寥无几,我也已记下他们的姓名和容貌特征。顺便还知晓了几个与申府君、狐娘娘暗通款曲的山水神灵,明明是朝廷封正的正神,偏要跟这些货色同流合污,更加可恨!我本想解决掉了申府君,搜集好罪证,办成铁案,不容他们狡辩,再去一一找他们的麻烦,就算把官司一路打到中岳神君官署那边,我也占理……”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颇有章法。”
陈灵均咧嘴一笑,“总是想着山主老爷在这里会怎么做,我便有样学样,说实话,费心耗神极了。”
少女走在青衫男子另外那边,不敢与之并肩而行,稍稍落后一个身形。
陈平安转头笑道:“傅姑娘年纪轻轻,就是洞府境,钱先生收了个好徒弟。”
傅筝是如今云霄王朝边境,青髦派的谱牒修士,确实就像朝珠滩狐娘娘所说,是个名声不显的小门小派,若是在邱国这类藩属小国,兴许还能摆摆山上神仙的架子,在继承了旧白霜王朝七八成疆土的云霄王朝,就不够看了。
陈平安微微讶异,这个岁数的洞府境,傅筝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修道奇才了。
旧白霜王朝境内,如今也有几个道统不坠的大道场、仙府,就不按例与青髦派打个商量?
傅筝神色拘谨说道:“陈……仙师,我能够跻身洞府境,主要还是归功于师父给我的那颗上品丹药,误打误撞,运气好。除了师父,其实门派掌门、祖师们,在我闭关之前,他们都不觉得能够成功。”
青髦派在她跻身洞府境之后,也赐下一件重宝作为贺礼,自知大限将至的钱公恩,又将两件攻守兼备的灵器,不惜以消耗阳寿的代价,剥离出来,转赠给了傅筝,最终被她侥幸大炼为本命物。故而傅筝手握三件上品灵器,才让朝珠滩吃了个闷亏。金丹之下的斗法厮杀,还是比较倚重法宝的。
狐娘娘将她捉而不杀,选择送给贪酒好色的申府君,估计也有让后者人财两得的想法,淫祠从申府君那边换些更为实在的好处。
陈平安散出一粒神识,迅速在心湖那艘仿制夜航船上边某座城池翻检一通,结果未能搜寻到“钱公恩”这个名字和相关内容,说道:“实属抱歉,未曾听说过你师父名讳,是我的过失。”
“不过钱先生应该是隶属于绿波亭。我想负责与你牵头的谍子,多半是蒋冕的下属。”
前些年大骊绿波亭在南方,有三个负责人,如今升为禺州首任织造局主官的李宝箴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当时管辖宝瓶洲东南那片的谍报,旧白霜王朝不归他管,不过以李宝箴的尿性,少不了一些暗中掺沙子的勾当。蒋冕却是大骊边军出身,跟李宝箴这种半路出家的谍报头目不同。
“先前大骊京城举办了一场典礼,明面上朝廷为保万无一失,抽调了大骊地方、藩属国和大渎南边的三批精锐,先后进京,当时蒋冕就带了七个人,都是大骊安插在云霄王朝境内、周边的老谍子,资历,经验和战功兼备。”
听到“蒋冕”这个名字,少女眼睛一亮,急匆匆说道:“对了对了,我师父生前经常提起过一个人物,从来不说姓名,只说‘蒋头儿’,每每提起,总是神采焕发,跟喝了酒似的,说最早就是蒋头儿带他入行的,半个师父半个上司的关系。我问师父他老人家,‘蒋头儿’品秩如何,在大骊谍报机构里边,能坐第几把交椅,师父总不肯与我多说半句。”
陈灵均挠挠头,这丫头片子,也太不懂官场规矩和人情世故了。
好在山主老爷不计较,继续说道:“蒋冕他们进京,一来是收网,大规模清洗敌国谍子、死士,避免有人借机捣乱,防患于未然。二来相当于进京述职,所有人都需要在刑部勘磨司那边过一道手续。第三就是论功行赏,按例升迁,重新分派任务,比如蒋冕他们七人,职务大半都有些变化。”
傅筝认真记住这些闻所未闻的官场内幕,不过少女更多兴趣,还是“蒋老儿”的官帽子大小,“蒋头儿到了你们大骊京城,能跟多大的官谈事情?刑部侍郎?尚书?”
陈灵均无奈,小姑娘若是跟自家谢首席碰到了,估计她们会投缘。
陈平安说道:“我们大骊朝有三个谍报机构,绿波亭只是其中之一,蒋冕在绿波亭内部,排名……在前二十吧。绿波亭近些年来,名义上是一个叫晏皎然的人在管辖,不过具体事务归国师府两名女子处置,她们分别叫容鱼和符箐,你将来大概可以与后者见面,前提是你去到了齐渡,再往北,游历过了莒州,见过了真正的大骊风土,返回家乡之后还愿意当谍子。”
傅筝好奇问道:“你见过蒋头儿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还没有见过。”
傅筝轻声问道:“是蒋头儿的官帽子太小,还是国师大人过于事务繁重?”
陈平安说道:“两者都有吧。”
傅筝本以为“陈国师”会虚饰几句,不曾想他给出的答案竟然如此坦诚。
只顾着傻乐呵的陈灵均心宽,一直没有想到某个可大可小的症结。
那就是对于傅筝而言,退还了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骊宋氏,终究是别国。
那么她一旦成为大骊的谍子,终究有卖国通敌之嫌,甚至都不是什么嫌疑,而是事实。
傅筝神色黯然,欲言又止。
她年纪小,对于那场惨烈至极的战争其实并无过深的感触。只是听说当年蛮荒妖族登岸宝瓶洲,门派就散了,掌门和祖师们将那神主连同财库一搬而空。从洛王宋睦住持的老龙城一役,到随后大将军苏高山战死沙场的南岳一役,接连两场大仗死战,都不见自家门派半个人影,等到大战落幕,青髦派这些仙府,一夜之间就返回故国家乡,或在原址修缮道场,或择地重续香火……好像那场战事,全无影响,一场狼狈逃窜,反被渲染成一场下山历练,红尘炼心。
傅筝对此颇不以为然,但是真正让傅筝下定决心要当个谍子的,除了敬重师父之外,其实还有两个不愿与“外乡人”提及的缘由。
旧白霜王朝,国祚断绝被归结于失之以宽,新的云霄王朝,在傅筝眼中显然更为不堪,曾经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去边疆藩镇游历一番,亲眼见到好些个参加过老龙城战役的老卒,晚景凄凉不说,尤其不敢提及自己曾经以大骊边军的身份投身战场,否则就会吃挂落,被排挤,饱受冷嘲热讽。傅筝就曾亲眼看到一幕场景,有个瘸腿老卒去县衙讨要一份被克扣的朝廷救济银两,结果被那门房打了出去,摔倒在街上,那门房笑嘻嘻让那老人不妨趁着还有几年活头,沿路乞讨,一路朝北去,找大骊陪都兵部讨要去。
再就是傅筝在山外的所见所闻,发现云霄洪氏的所作所为,总是官样文章做得漂亮至极,绣花枕头一个,对于山上仙师总是以礼相待,好些个从北方迁入境内的门派,行事风格与那匪寇何异?依旧是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们的座上宾……若无大骊早年治理一洲山上的现成案例,估计谁也不觉有何问题,有了大骊作对比,好像便让人装傻自欺不成。
傅筝犹豫过后,还是跟那个男人,还有身份确凿无误的景清祖师,大略说过了这些心事。
“于道义、于人心而言,这是不对的。”陈平安点点头,沉默片刻,继续说道:“于一家一姓的国事而言……就不好说了。”
傅筝更加惊讶,听他的意思,难道是说云霄洪氏没有做错?
陈平安也没有跟她解释更多,“若是撇开大骊国师身份不谈,我并不建议傅筝补缺恩师钱公恩的位置,担任大骊谍子。”
傅筝彻底迷糊了。
“大骊朝可以少一个叫傅筝的优秀谍子,但是一座急需移风换俗的青髦派,不能缺了一个扪心自问、丝毫无愧的未来地仙。”
随后那个青衫男人还说了一句古怪言语,“除非彻底遗忘,自欺欺人,否则心路之上的某个窟窿、大坑,要么以更大的神性去填补,要么用更多的人性去弥补,这个不断填充无底洞的过程,会让我们……有些难熬。”
傅筝疑惑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笑道:“熬过去啊。”
傅筝嘿了一声,逐渐确定身边这个男人,必定不是大骊国师陈平安了!
只因为她的师父说过一句类似官箴的话,说小官生怕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官最怕你猜到他在想什么。
陈平安说道:“傅姑娘可以继续往北游历了,那条浩浩荡荡的大渎之水,莒州,都去看看。眼界开阔了,心境为之一宽,说不定许多打破脑袋都想不通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反是答案。”
傅筝点点头。当不当谍子,先抛之脑后,为自己、也帮师父他老人家去看看异乡、故乡风景。
陈平安笑道:“萍水相逢,无所馈赠,只有一句临别赠语,送给傅姑娘,‘内存正气,邪不可干’。”
傅筝咧嘴笑着,拱手道:“那我可就真当你是陈国师了啊。”
双手笼袖的男子忍住笑,点头道:“反正在大渎以南,假冒陈平安也不犯法。”
傅筝突然说道:“那我去看过大渎就返回家乡,暂时不去莒州。”
陈平安问道:“为何?”
傅筝说道:“也不想去到了莒州,在心里与师父说句‘果然很穷’的混账话,想着晚几年再去,等到莒州有了变化,不但圣人豪杰游侠早就有了,大街上到处都是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家境殷实,啥都有了,再在心里与师父说道说道,就当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陈平安微笑道:“好的,那我就给关翳然、黄眉仙和章阖他们几个多加点担子,下次就由我亲自负责他们的察计评语。”
少女是个较真的,问道:“谁?”
陈平安解释道:“他们三个分别是新任刺史,莒州将军和莒州学政。”
傅筝眼神明亮,熠熠光彩,听听,这口气,这神态,随口聊起这些大骊朝的封疆大吏,就跟自个儿平日里聊个县衙胥吏似的,牛气啊。所以少女厚着脸皮试探性说道:“顺便也与那个蒋头儿说说我呗。比如聊起朝珠滩一事,只说我侠肝义胆、独闯贼窟的事迹,可别提及被人拘拿的糗事。”
陈平安忍俊不禁,一并应承下来,“好说。”
傅筝满脸涨红,鼓足勇气,问了个很大胆的问题,“陈国师,冒昧问一句,宁剑仙漂亮么?!”
陈平安沉默片刻,认真思量,微笑道:“世间所有美好的文字词汇,不足以形容她在我心中的形象。”
陈灵均佩服不已,小姑娘胆子真大,脸皮不薄,不去落魄山有点可惜了。
陈平安揉了揉青衣童子的脑袋,笑道:“继续走你的江湖,不要半途而废。”
陈灵均搓手嘿嘿道:“山主老爷,裴钱都来了啊,哪里轮得到我抖搂威风。”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语气温和说道:“就当我们全不存在,心无旁骛,独自前行,仿佛天地间暂时只有一个道号景清的修道之士,在有限的疆域和光阴之内,使劲瞪大眼睛,明辨是非,小心翼翼分善恶,定规矩。”
“做好这一切之后,再去桌上喝酒,跟朋友吹牛皮,还可以跟最想要说话的人,报个平安。”
“你上山,再下山,未来返山,脚下的道路,都是一条大渎。”
一直耐心听着山主老爷的金玉良言,陈灵均下意识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眼神呆滞,“啊?”
傅筝渐行渐远,少女心情激荡不已,略微稳住心绪之后,心中想着,他好像与那部游记所写的“主人公少年”,判若两人,完全不沾边嘛,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
陈灵均眺望远方,使劲一摔袖子,“山主老爷,我赶过去了啊?”
陈平安说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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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皱着两条疏淡的眉头,骑在裴钱的脖子上,感叹道:“敌军这排场,点兵点将,浩浩荡荡,黄风老祖见了都要自叹不如。”
裴钱点头附和道:“黄庭国吴懿的紫阳府,同样好讲排场,比起这个申府君,同样略逊一筹。”
昔年在哑巴湖附近耀武扬威的黄风老祖,大概就是小米粒心目中首屈一指的“大妖魔”。
裴钱小时候跟随陈平安一起游历紫阳府,她也曾无比艳羡吴懿的开山祖师气派,乌泱泱的人,一起跪倒在地,使劲磕头口呼祖师……把小黑炭眼馋得不行。
小米粒的下巴搁放在裴钱的丸子头发髻上边,期待不已,“裴钱姐姐,接下来跟我们一起游历么?”
裴钱本来是打算往北游历的,再走一趟北俱芦洲,跟师弟邓剑枰约好了见面的日期、地点,
思来想去,还是挂念小米粒,就拨转马头,过了大渎,一直往南走。期间带着那匹名为渠黄的骏马,一起乘坐渡船,故意覆了一张老厨子打造的面皮,免得受“郑宗师”声名所累,免不了要跟陌生人客套寒暄,若是讲求一个处处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她也觉烦人,如果言语不周,不小心冷落了谁,又会被人腹诽落魄山的门风,说她架子大。
裴钱一手牵马,一手敲击腰间刀柄,摇摇头,“跟邓师弟约好了在北俱芦洲碰头,他那两个弟子,先跟我一起游历北俱芦洲。”
裴钱所谓的邓师弟,也就是邓剑枰,先前在桐叶洲那边得偿所愿,拜了陈平安为师父,但有意思的事情,是邓剑枰不光带艺投师,他还是带徒投师的。
邓剑枰性格执拗,打定主意这辈子只收取两名弟子,恰好一个当开门弟子,一个作关门弟子。如今这双市井出身的少年少女,就在邓剑枰姐姐姐夫开辟出来的道场修行,资质一般,好在老实本分,能吃苦。
邓剑枰没有急于让他们赶来宝瓶洲“认祖归宗”。
邓剑枰之所以劳驾裴师姐带俩师侄走这趟江湖,目的明确,想法简单,那俩孩子能不能去落魄山,有无资格“拜见师公”,能不能成为陈平安的再传弟子,不是他们身为邓剑枰的亲传弟子所能决定,还得看自家心性。
天上掉下来个师公,也得他们自己接得住这份福缘才行。
若是勘验过了,裴师姐觉得他们心性不堪大用,那就老老实实待在道场修炼,休想与霁色峰祖师堂有任何牵连。
某种程度上,性情孤僻的邓剑枰与那程虔颇为相似,最重师道尊严,都会苛求一种“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的德位相配。对于“道义”二字,剑修邓剑枰一向看得比性命还重。
裴钱倒是没有故意刁难邓剑枰俩弟子的想法,只因为她自己就是一路犯错过来的,别的不说,对待“错误”的耐心总会好些。
裴钱想着他们见了自己,总该喊一声“裴师伯”,便觉有趣。
小米粒笑哈哈道:“邓剑仙,还有他的姐姐、姐夫,跟我都是老乡唉。”
故乡人多些出息,总是脸面有光的好事。
裴钱点点头,邓师弟的姐姐,就是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一的绣娘,武学宗师,真名邓剑翘。姐夫黄希也不是俗人。
裴钱想起一事,笑道:“记得小时候,你每次说跟我师父一起联手打杀了黄风老祖,我总是拆台,说你扯谎,往脸上贴金。”
小米粒咧嘴笑道:“你又没说错,本就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的行径,被当面戳穿了便恼羞成怒啊,扯谎次数一多,谁不烦。”
那会儿俩朋友总是为此闹别扭,经常半天不说话,故意在路上相遇,再故意偏不与你言语。
裴钱说道:“我私底下问过师父,他说你没扯谎,甚至详细讲述了你们是怎么并肩作战,与那黄沙老祖斗法,险之又险胜而杀之,跌宕起伏,师父说若是用文字记录此事,没个七八百字,无法描绘其精彩。”
小米粒挠挠脸,尴尬道:“山主咋个回事嘛,怎的跟我一般幼稚。”
裴钱笑道:“还说某人站在箩筐里,拿他的脑袋当木鱼敲……”
小米粒立即伸手捂住裴钱的嘴巴,“天地良心,小说家言信不得,稗官野史信不得……”
陈清流到此没什么企图,无非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好酒友的“走渎”。
姜赦和五言,这双道侣其实一直在宝瓶洲慢悠悠闲逛,此次当然是冲着裴钱来的,夫妇二人都不敢靠近她,只能远观,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至于陈平安,既是想要看一看小米粒他们如何游山玩水,也会担心裴钱跟姜赦他们起了冲突。
如此一来,就害得流霞洲的一洲道主都只能在凉亭站着,没有落座的资格了。
荆蒿有自知之明,凉亭不大,剩下的空位,必须是预留给陈剑仙的。
陈清流笑问道:“姜道友,如今置身于这处战场遗址,真计较起来,该谁说了算?”
提了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好问题,真可谓刻薄到了极点。
共斩姜赦,三人分赃。
如今“兵家”这座庙子,其实已经分裂了,中土武庙自然还占据着名义上的兵家祖庭,但是吴霜降他们几个无异于另起炉灶,所以如果现在陈平安造访类似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道场,就有趣了。
荆蒿再次眼皮子打颤,故意往伤口撒盐,不好吧?对方毕竟是姜赦,人间兵家初祖!
万年刑罚期限结束,重新出山,就被三人联手共斩,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如今立起一杆大纛与那白玉京对峙的岁除宫吴霜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还是说郑居中好惹?
最年轻的陈平安,更是做成了那桩“天地通”。
只说荆蒿的一位山上好友,亲眼见证此事,一连用了七八个成语评价此事,惊世骇俗,匪夷所思,妙不可言,叹为观止,心神往之……最终以“受我一拜”收尾,当真朝那天地通的方向拜了一拜。
姜赦没好气道:“反正不是你说了算。”
陈清流点头道:“武夫从来不会输拳。”
荆蒿其实很想离开这座凉亭,一旦青主前辈跟姜赦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像他这种不算太弱、却也强不到哪里去的半桶水飞升,估计连个陪衬都算不上。荆蒿看了眼始终被蒙在鼓里的水神王宪,眼界小也有眼界小的好处,听天书呢,哪有命悬一线的觉悟。
姜赦嘿了一声,“那就让我领教领教你那两把本命飞剑的厉害。”
五言立即给了他一手肘,提醒他注意言行举止。
想到裴钱就在那边,姜赦只好作罢。也对,总不能每次碰头,给她的印象都是在问拳。
陈清流摆摆手,也给了个台阶,“你我本就是一路人,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姜赦嗤笑道:“怎就一路人了。”
陈清流说道:“心有挂碍,色厉内荏。”
一座山巅凉亭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荆蒿一根心弦紧绷到了极点,随时准备施展遁法。
若是犹有余力的话,便顺手拽着水神王宪一起走脱。他娘的,老小子以后多看几份山水邸报!
不知为何,最重脸面的姜赦,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点了点头,神色和缓起来,双臂环胸,斜倚栏干,望向战场遗址那边,眼神温柔,好像整座天地都是她的陪衬,都想拿来作为她未来的嫁妆。
荆蒿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随便探究,生怕道心一动,便被姜赦敏锐察觉,白白挨顿痛揍。
旧水神王宪,既不曾听闻流霞洲青宫太保的道号,也不知这几位尾随荆老神仙而来的山上人物,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单凭荆老神仙那一手拍掌作鼋鼓三通的山巅手段,王宪就晓得这几位,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极有可能是某洲屈指可数的存在,位于浩然西北的那座流霞洲?
陈清流主动伸手邀请道:“水神王宪,大大方方陪我们一起坐着聊。”
王宪又不是个缺心眼的,当然连连婉拒。德高望重且术法通玄的荆老神仙都还站着呢,自己没道理占恩人的便宜。
一向以行事跋扈着称于世的陈清流竟然也不恼,微笑道:“山岳有高下,流水分长短,一颗粹然道心,总是平起平坐的。”
王宪不敢顶嘴,其实很想实诚说上一句,小小水神何来道心一说。
陈清流在王宪这边,脾气出奇好,好到让荆蒿都有些莫名其妙了,见王宪不肯坐下闲聊,便由着他去,怎么自在怎么来,陈清流好像只是有感而发,轻轻一拍膝盖,“天上何曾有山水,人间岂不是神仙。”
陈清流说道:“先前作为,不像荆蒿。”
荆蒿低头拱手道:“晚辈心意微动,随性为之,略尽绵薄之力,不敢贪功。”
陈清流不置可否,问道:“既然是流霞洲的扛把子,想好怎么跟陈剑仙解释刘老成一事了?”
荆蒿面有难色,前不久刘老成被刘蜕诱惑以“飞升”,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闭关。
好像还将书简湖真境宗给席卷一空,家贼难防,估计玉圭宗祖师堂早已吵翻天了。
刘蜕这一手抖搂得相当漂亮,甩长竿放长线钓大鱼,鱼饵便是“长生”二字,轻轻松松就成功将刘老成这尾大鱼拖拽上岸了。
只是荆蒿本以为这种山上恩怨,与青宫山无涉。落魄山要找也是找刘蜕和天谣乡的麻烦。
可既然青主前辈都这么提点了,想必肯定有深意,是自己遗漏掉了某个关键环节?
陈清流斜眼荆蒿,“何必摆出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出了流霞洲,也没几个人认得‘荆蒿’是谁,窝里横又横不过天隅洞天的晚辈。”
荆蒿不敢反驳。
其实荆蒿也是老谋深算之辈,否则也无法压得天隅洞天那双狗男女长达千年之久,迫使蜀南鸢时至今日才偷摸成为一位新飞升。在那流霞洲,何等积威深重,只是在这座凉亭,碰到了陈清流他们几个,荆蒿才显得窘迫而已。
先前在扶摇洲,陈平安和那几位从避暑行宫出来的年轻剑修,就曾领略过这位流霞洲道主的气概,逛荡别洲,就像上宗祖师巡视一块下宗地盘似的。
只说刘蜕的那座白瓷洞天位于流霞洲,与荆蒿却是较为投缘的好友,虽说算不上托付性命的莫逆之交,但是也曾一起秘密做成几桩买卖,只说刘蜕曾经公开扬言要当蜀中暑的爹,就晓得刘蜕的大致脾气,以及他与天隅洞天的关系好坏了。
蜀中暑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候补之一,也是蜀南鸢的独子,是剑修,去了五彩天下历练。
陈清流说道:“荆蒿,你如果做事还是老习惯,决然斗不过倪塘和蜀南鸢的,你落败了,不打紧,守不住青宫山,我总不能再将你打杀一遍。山上斗法动辄身死道消,挫骨扬飞,以倪塘的心性,可不会留下一副棺材让你躺着。”
蜀南鸢的道侣,倪塘便是帮助他占据天隅洞天的最大功臣。
山上的高龄女修有了子嗣,往往被戏称为老蚌怀珠。
荆蒿小心翼翼说道:“青主前辈,我一直不敢小觑倪塘,对她提防已久。”
荆蒿看不太起蜀南鸢,却不敢小觑这位心机深沉、手腕高超的妇人,当真是个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人,最能豁得出脸皮。刘蜕私底下与荆蒿说起过一件密事,说那倪塘曾经找到过自己,暗示刘蜕她愿意自荐枕席,只求珠胎暗结,将来她与刘蜕的私生子,便可以同时拥有天隅、白瓷两座洞天,只需对其多加栽培,长远谋划一番,定能从荆蒿手中夺取道主身份。
饶是荆蒿都要震惊,好奇询问刘蜕,蜀南鸢就不介意此事?还是说倪塘有把握瞒过此事?
刘蜕摇摇头说不确定真相。荆蒿笑意玩味,询问到了嘴边的肥肉,如何把持得住?当时刘蜕眼神阴沉,说这种主动送上门的货色,实在是吃不下嘴,也怕烫穿喉咙,最怕贪便宜吃大亏,哪天给她嚼个骨头都不剩。
此外道号焦冥的蜀南鸢,亦是某座祖师堂成员之一。
当然此事已经被陈平安获悉,剑仙徐獬已经交底了。
陈清流笑问道:“鸠占鹊巢青宫山,是好事是坏事?”
荆蒿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若无青宫山道统传承,荆蒿说不定早就是那遗址草丛骸骨之一,无非是换个地方而已。蜀南鸢之流,任他胆大包天,对我始终不敢下死手,不敢染指青宫山半点,归根结底,不是怕与我两败俱伤,只是忌惮或隐或现的青主前辈罢了。”
陈清流又问道:“拍掌作鼋鼓三通,是大事是小事?”
荆蒿毫不犹豫说道:“小事。”
陈清流笑道:“一截朽木。”
荆蒿此刻道心却没有惊悸,反觉欣喜,至少自己在青主前辈眼中,值得骂,可以教。
山外的战场遗址,那座道场附近,俯瞰之下,如一条蚯蚓蜿蜒蠕动向前。
身穿衮服俨然帝王的申府君,头戴紫金冠,端坐于车辇,领着麾下数千阴兵倾巢出动,摆开了阵仗,甲胄鲜明,一时间枪戟如林,一众盟友在旁压阵,鼓噪不已,一起杀向那个胆敢闯荡此地的外乡修士。
那个随侍艳姬媚眼如丝,趴在申府君胸口,又是穿了件不甚合身的法袍,绸缎紧绷处更显浑圆,呼之欲出。
车辇附近的队伍里,有个大夏天身披鹤氅的鸢肩公子,也是申府君的座上宾之一,得力的盟友,他眼角余光一直往那艳姬身上游曳,好似生怕这位姐姐的法袍质地粗劣,给撑破了开来。
兵强马壮的大军开拔,道路上尘土飞扬。
斥候往返,谍报频传,先说那青衣童子身边多出一个帮凶,斜挎包裹,境界不明。
再说前边三十里外,凭空多了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娘们,腰间悬佩刀剑,牵了匹马,不似谱牒修士,反倒像个江湖中人。她脖子上边坐着个愣头愣脑的黑衣小姑娘,朝他们这边指指点点,离着远了,言语内容听不真切。
申府君深思片刻,笑问道:“哪位道友肯做先锋,前去一探虚实?”
立即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黄须壮汉,上身裸露不穿衣挂甲,单穿着一条青缎长裤,他拱手道:“申府君,末将可打头阵!”
壮汉也不拿兵器,赤手空拳,大步行走之时,处处泥土凹陷。
申府君微微皱眉,你这莽夫凑什么热闹,若是败退回来,折损道场颜面,一旦毙命,替你收尸不成。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申府君总不好收回成命,只得让这位心腹爱将多加小心,不必过多缠斗。
如鸢肩公子之流的诸多盟友,乐得这位申府君麾下头号爱将去送死。
他们其实并不希望双方实力悬殊,最好是斗个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才有取而代之的机会。
申府君自然很清楚这些盟友的腌臜心思,无妨,将来等到事成,皆是大道资粮罢了。
这位府君的鬼物成道之路,极为特殊,进食之物,与山水正神所求的粹然香火,恰好相反。
它看着一众麾下精锐鬼卒,听着铁甲铮铮和马蹄阵阵,顾盼自雄,颇为自得。
这些甲胄器械,都是从周边几国兵部武库里边偷偷购买而来的好东西。
遥想当年,大骊铁骑就是凭借它们与天生肉身强横的蛮荒妖族对峙,在战场上反复拉锯。
战后的某国老儒,有过一个令人作呕却十分形象的比喻,说那鸣鼓收兵的战场,若是居高俯瞰,日光照耀之下,就是一大块砧板,一滩烂肉泥,夹杂着许多零零碎碎的寒光。
如此说来,倒是还要好好感谢那位姓陈的新国师。
若不是他表现出来的强硬姿态,估计大骊两都兵部也不会旧事重提,如此一来,便帮了申府君一个不小的忙,吓得那几个小国君主,再不敢坐地起价,赶紧低价售卖给申府君这边。于其被大骊宋氏不花一颗钱就收缴回去,还不如赶紧卖出去,赚取一大笔神仙钱充实国库。
卖给邻国,容易出问题,但要说卖给财大气粗、且是一头鬼物的申府君,确是没有什么隐患,怎的,他还敢当皇帝不成?真以为文庙书院的规矩是虚的,那五岳神君的诸司巡查是摆设?
伸手肆意揉搓着怀中艳姬的娇腻脸颊,申府君与她承诺一事,“将来改天换日了,也许你一个女将军当当。”
艳姬娇笑不已,扭转身躯,领口敞开,沟壑处一片白腻。
申府君素来以骁勇善战的儒将自居,经过十多年间的苦心经营,笼络了三十几个避难至此的供奉客卿,曾经在各自家乡俱是凶悍之辈,还豢养了一大批鬼物担任武卒,更别谈还有七八个势力不输朝珠滩淫祠的山上盟友。申府君自认只要不去主动招惹那座高耸入云的云霞山,抑或是启衅黄粱派,就万无一失,所幸这两座大道场,距离自家地盘很远,相信等到他们察觉到蛛丝马迹,申府君自信到时候也已成道,便不是他们这些所谓正派人士能够随便拿捏的外道鬼物了。
试想当初一座书简湖,何等无规无矩,只因为有个上五境的刘老成坐镇,不就让那些正道领袖捏着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强如铁骑南下的大骊朝,过江龙的玉圭宗,也只是将其招安,而不是铲除殆尽,使得好些岛屿门派的苟且之辈,摇身一变,反倒是成了宗字头道场的谱牒修士。
比拼投胎的本事和出身的高低,最是无奈,申府君总不能与那洛王宋睦较劲此事。
但要说百年千年之后再作盖棺定论的功业,总是风云变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申府君还真就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无法与那姓陈的,面对面聊几句。
申府君满怀豪情壮志,等到自己成为上五境鬼物,便有一洲山河气运的无形庇护。
收起心绪,申府君愈发觉得天地狭隘,不足以让自己施展拳脚了。
裴钱将小米粒放在马背上。
那魁梧壮汉健步如飞,一线之上,尘土飞扬,厉色大声道:“立即跪地,饶你不死。”
言语之际,那年轻女子好似被吓得不敢动弹了,这位悍将手腕拧转,刀光一闪,以匕首刺腹。
男子见一招得手,也觉意外,神色激动,高呼道:“贼人受刃而死!”
恍惚间,他惊骇发现眼前女子,竟是一道残影。
那壮汉也不敢谎报军情,放低了嗓音,略显尴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末将尚未击毙贼人。”
至于为何匕首递出有钉入实物之错觉,只当是修道之人的鬼把戏,山上伎俩。
远处申府君却是一眼看破那女子的厉害之处,明白了对方武道造诣之高,以心声喊道:“立即撤回,不可力敌……”
得是何等浓厚的拳意流淌,才能在移步间让一道残影宛如真人?
申府君身前就是个习武的,很清楚这里边的斤两。一咬牙,他也懒得藏拙了,就当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申府君抬起手臂,使劲挥动。
厚重云海之中,缓缓出现庞然大物,竟是秘密打造出了一艘仿冒大骊剑舟的攻伐渡船,当然只是形似,规模也小了太多,但是足够唬人了。
“剑舟”上边的将卒,手忙脚乱,将船板震得乱颤,驱动一架架床子弩,纷纷对准地面上的那个女子武夫。
钟倩见陈灵均还没有返回,正要出手之际,山脚附近,便有青衣小童身形拔地而起,转瞬之间,仿佛一朵青色的云朵,飘然落在船头栏杆之上。
凉亭内,五言微微讶异,笑道:“呦,那位威风八面的府君,还是个元婴。”
姜赦双臂环胸,嗤笑道:“犯天条了。该他享福。”
就如骑在裴钱脖子上的小米粒所误会的,该不会是个十四境大修士吧,否则己方阵营,也不弱啊,别说是一手疯魔剑法早已炉火纯青的裴钱姐姐,连好人山主都亲自出马了。
水神王宪脸色微白,那申府君不是为了庆祝结丹摆下的酒宴,怎就摇身一变成了元婴?
三五十年前的宝瓶洲,别说是金丹、元婴这些陆地神仙,便是个观海境修士,甚至是洞府境,便是不容小觑的地方豪雄了,足可开山立派,招兵买马,震慑一方。虽说时下自是另外一番景象,可是王宪是金身破碎的水神,无法远游,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难免将信将疑。
荆蒿一直在揣度此事,那申府君生前不过是个六境武夫,死后在短短光阴之内就能够结金丹、成就元婴,肯定是有一件品秩不低的秘宝傍身,抑或是捞到手了一桩见不得光的偏门机缘?
只不过推衍和望气,一向不是荆蒿的长项,话说回来,如果是在流霞洲,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个不合常理的新元婴,荆蒿搭了搭眼皮子就算翻篇,这就像一位位列枢垣、久居高位的老相国,得知某届科举的状元郎是三十岁,或是十几岁的神童,其实就那样。
姜赦百无聊赖,与那水神王宪没话找话一句,“是本地水神?”
王宪战战兢兢答道:“曾经是。”
姜赦问道:“将来呢?”
王宪老老实实说道:“不敢想。”
姜赦抬了抬下巴,“没听说过流霞洲的荆蒿,总听说‘青主’这个道号吧?”
王宪无地自容,不敢扯谎,汗颜道:“小神耳目闭塞,蒙昧无知。”
姜赦爽朗大笑,指了指青衫老文士模样的陈清流,“青主道友啊,比起荆蒿,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清流微笑道:“对面不相识,千里却同风。”
陈清流突然站起身,与荆蒿说道:“与你借取一件五行之金属的法宝。”
荆蒿立即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古色古香的压经炉,金色黄,双耳三足。
也就是荆蒿刻意遮掩了此物气象,否则定是重宝现世、金光百丈的光景。
陈清流取过炉子,在掌心瞬间熔化作一滩金色墨汁,手腕微动,一股精粹浓郁的水运凝为一方好似碧玉材质的抄手砚,递给王宪。后者不明就里,眼见荆老神仙使眼色,示意自己立即收下,王宪只得双手接过,陈清流说道:“王宪。走过路过就别错过了,等到此间尘埃落定,你便厚着脸皮凑到那姓陈的男子跟前,与他为这座亭子讨要一副楹联,他若是婉拒推脱不愿蘸墨,你只管死缠烂打不肯放过。记住了?”
王宪茫然不解,轻声道:“小神记住了。”
陈清流说道:“有无这份脸皮?”
涉及脸皮厚薄,王宪一下子就踏实了嘛,立即笑道:“求人办事,小神擅长!”
荆蒿心中羡慕万分,类似法宝还有几件,自家道场凉亭更是数十座,唯一的问题,是请不动陈剑仙。
姜赦笑道:“届时楹联有了,也别缺了匾额,亭子总要有个名字,不如单写一个‘天’字?”
陈清流没好气道:“‘天’亭?不怕方圆万里之地瞬间塌陷作一大坑?”
天亭?天庭?亏你姜赦想得出来!故意只说是方圆万里,还是陈清流怕吓到了水神王宪。
否则一座宝瓶洲承载得住?
五言瞪眼道:“既然没什么学养,就少出馊主意!”
姜赦无可奈何。
陈清流也懒得跟姜赦掰扯,说道:“砚台里边多余的墨汁,将来作重塑金身神像之用。”
王宪小声问道:“砚台如何归还前辈?”
陈清流笑道:“就当是我的见面礼。”
王宪赧颜道:“愧不敢当。”
陈清流疑惑道:“你脸皮也不厚啊,真能劝服陈平安以手指蘸墨写字?”
王宪在凉亭已经接连尴尬数次了,不差这一次……蓦的瞪大眼睛,喊道:“谁?!陈什么?!”
姜赦啧了一声,姓陈的,名气不小啊。
王宪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即稳住情绪,压低嗓音问道:“恳请前辈与小神说清楚,总不能是大骊那位吧?”
陈清流笑道:“大骊是百州之国,名叫陈平安的人多了去,我哪里知道你是说哪个。”
王宪硬着头皮说道:“就是那位大骊新任国师,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清流微笑道:“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
姜赦冷哼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五言恼火道:“你酸个什么劲,人家不也是裴钱的师父?!整天口气比天大,真有本事的话,你先前怎么不去跟周密干一架再打赢……”
姜赦默然,也不知道未来千年万年,“陈平安”这个名字,和他做成的天地通,是否会成为后世所有“壮举”的对照之人、对比之事?
荆蒿听得道心一颤。
王宪以心声询问荆蒿,“荆老神仙,这些‘墨汁’能够重塑为炉子吗?”
荆蒿置若罔闻,只是被王宪不依不饶问得烦了,荆蒿只好敷衍一句,“能够重塑,但是这一来一回的,怎么都有几颗金精铜钱的损耗,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王宪给出一个直白无误的解决方案,“先欠着?”
荆蒿气笑道:“客随主便!”
五言瞥了眼身边的姜赦,自家男人,也并非全无心肝。
当时登上夜航船,咄咄逼人,假装言语刻薄不近人情,为的就是逼迫年轻人动手。
若是连姜赦都敢打。也算姜赦送给年轻人一桩名声,算是补上一份“束修”。
如果连姜赦都敢杀。更好。
当然,估计谁都没有想到,对方是连姜赦都能杀。
对此姜赦也认。
陈清流自顾自说道:“说权势论拳脚,讲修为谈境界,比心智斗手腕,从来刚强更有刚强辈,古今皆然。”
“总是强者说什么是什么,弱者只能噤声,听什么是什么。”
“姜道友以为然?”
姜赦答道:“不以为然。”
陈清流一笑置之。
姜赦竟是以心声询问一件小事,“那小子手腕上系着的红绳,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施展了一种颇为高明的障眼法,抑或是用上了某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炼物手段,使得外人不易察觉此物,姜赦还是在那场战役的收官阶段,才发现陈平安手上的这条红绳。
陈清流远眺战场遗址,貌似有些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弹丸之地,竟成船锚。”
山下的船锚,寻常市井船舶不过是装满石头的箩筐,以绳系之投水,帮助船只停泊。官船多用铁碇,但是山上的仙家渡船,可就讲究多了,五花八门,各有玄妙。
五言毕竟心思细腻,问道:“大骊真要反悔?陈先生当真要事事改弦易辙,接连推翻师兄崔瀺订立的国策?”
陈清流说道:“是何走向,暂不明朗。”
一条走龙道,还掌控在大骊宋氏手中。
宝瓶洲五岳,亦是大骊王朝的五岳。五位山君获封神号,从头到尾,都是大骊朝明面递表、新国师暗中促成。
还有那座新建的老龙城,依旧表面姓符,事实上不还是姓宋?
只说青杏国迎回几方玉玺、终于能够确立太子,为此举办庆典,也隆重邀请了陈平安参加。
五言与姜赦慢悠悠游览宝瓶洲,他们自然能够看出很容易被一般修士忽略掉的诸多端倪。
陈清流随即笑道:“何况算什么反悔,不是已经退还多年了吗?”
立国的立国,恢复国祚的,大骊宋氏一直袖手旁观,谨守承诺,没有插手别国事务,只说大渎南边,一线之上,唾手可得的小国疆域,不取,甘愿恢复藩属身份的小国君主请求,不理,想要主动割地给大骊宋氏以免被邻国吞并的求救国书,不回。
至今还有许多恢复将相公卿身份的老人,不敢相信那头绣虎,果真如此信人君子!
陈清流唏嘘道:“天地南华马,江湖夜航船。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姜赦会心笑道:“《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终于醒悟,陈清流先前为何会有“从头至脚,空如竹简”一说。
五言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总有个解法?”
陈清流缓缓说道:“哪里跌倒哪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
五言松了口气,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跟姜赦都希望那位年轻人以后修行顺遂些。
陈清流说道:“荆蒿,你就继续留在这边盯着。”
荆蒿立即拱手道:“谨遵法旨。”
虽然不知陈平安都来了,自己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但既然前辈发话了,荆蒿也无所谓逗留片刻。
陈清流笑道:“姜赦,五言,你们怎么说?是跟陈平安抢女儿,一输再输憋屈不已,还是随我一起游山看水,赏心悦目?”
姜赦指了指说话总喜欢戳人心窝子的陈清流,“你该习武的。”
五言嫣然笑道:“那我们就与青主道友一起逛逛新山河。”
凉亭很快就又只有荆蒿和水神王宪。
随着荆蒿施展出鼋鼓三通的通玄手段,先前此地已经有异象发生,污秽煞气渐渐退散,一阵阵清灵之气流转于天地间,常年暗不见天日的鬼蜮之地,灰蒙蒙的战场遗址,好像明亮了几分。
等到一袭青衫现身山脚,本来厚重阴暗的云海更是出现了一条条光柱,如一支支箭矢裂帛,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地上。随着他的缓缓前行,天上的阳光愈发强烈,煞气凝结如破败棉絮一般的云海,就那么大片大片的消融开来,最终阳光照耀大地,气象焕然一新。
荆蒿心知肚明,陈平安并没有使用任何术法神通,故而没有半点灵气涟漪,纯粹是一种不必言语的大道显化。
也不知景清道友之前所谓的“好人”,“剑客”,有何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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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得了那位青衣童子的一道法旨,两位娇艳女子往北走,翻山越岭赶往县城,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有朝一日竟然真的有机会脱离苦海,教她们恍若隔世,从古战场遗址到县城这段路程,就像从阴间走向阳间。
她们哪敢拖延,使上手段,拼尽脚力,不管不顾直奔县城,只想着离战场遗址越远越好。
真的可以就此恢复自由身,在大渎以北,寻一处不必每日担心恶有恶报的立锥之地吗?
偏偏在僻静山路上遇到了一个意态惫懒的年轻男子,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是个容貌俊美、神清俊爽的贵公子,好在对方不是申府君身边的熟面孔。
虽非申府君麾下歹人,终究敌我未明,不敢掉以轻心,女鬼也不说敢问仙师道号、能否放行的废话,她只是以心声与狐娘娘贴身侍女言语沟通,必须拼死一搏,能走一个是一个。
温仔细也不愿她们瞎担心什么,径直说道:“我家祖师方才千里传音,说会有两位仙子赶往北边的县城,担心申府君那边从中作梗,就由我在此接引。”
估摸着她们一个会被送往书简湖的五岛派,一个去往莲藕福地的狐国?
她们如释重负,相视一笑。千真万确,得救了!
不过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她们本就来路不正,出身贼窟,身世背景要比那山泽野修更加不堪,面对眼前这种谱牒修士,自然会自惭形秽。
温仔细率先开口说道:“对了,还不知你们姓名。”
那女鬼说道:“本地山神府仪仗署女官,鬼物,黄叶。”
那侍女神色娇怯,弱不胜衣的娇柔模样,小声道:“朝珠滩狐娘娘庙侍女,夏玉篇,奴婢是狐族。”
温仔细问道:“你们就没有道号?”
黄叶神色平静,摇头道:“道行浅薄,身份低贱,哪有资格拥有道号。”
温仔细点点头,笑呵呵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温粗心,道统在旧白霜王朝那边,曾经是个道观。不过近期都在别家山头厮混,亏得祖师青睐,当了个客卿,也没什么寄人篱下的感觉,反倒是误打误撞,寻见了一条安身立命的道路。”
落魄山宵夜一脉,这个小山头,是出了名的地位最低,脸皮最厚,满口胡诌,顺手拈来。
黄叶拿出一张破障符,“温仙师,这是你家祖师赐予奴婢的信物,恳请明鉴。”
得了黄叶的提醒,夏玉篇手忙脚乱从袖中摸出那张符箓,“还有这张缩地符。”
温仔细随便扫了一眼,笑道:“确是我家山主传下的破障符,和谢首席手制的缩地符。”
如此一来,艳鬼黄叶才彻底放下心来,果真是那位德高望重的祖师所说之接头人。
温仔细暗自点头,心思缜密,可造之材。
温仔细笑问道:“我家祖师赐下的两张符箓,你们刚好人手一份,可曾想好了,是留是卖?”
黄叶说道:“除非逼不得已,我们都会各自珍藏,绝不肯卖了换钱。”
温仔细笑道:“两张符箓,都很珍贵,不过价值也有高下之别,当真分好了?”
黄叶点头道:“回禀温仙师,确定无误。”
依循夏玉篇的性格,当然是将明显更为珍贵的那张缩地符归由黄叶,如此才算合乎情理。
黄叶只是不肯。夏玉篇性格软弱,既怕对方心有芥蒂,更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更加值钱的符箓。
先前黄叶姐姐一句“既然我们已经离开那个鬼地方,总得换个活法”,便说得她满脸泪水。
温仔细见她们有了定论,也不再拿言语去勘验她们的道心。
说实话,温仔细也眼馋啊。
却不是谢狗手绘的那张缩地符!
这种符箓,温仔细自己兜里就有一摞十数张。自家谢首席是谁,出手必须阔绰啊!
而是那张脱胎于《丹书真迹》的破障符。
目前落魄山的符箓修士不多,明面上就蒋去一人而已。
“景清祖师”是个缺心眼的傻子,只当是蒋去研习符箓的练手之作,可能吗?!
必然是山主亲手画就的符箓啊。
温仔细沉默许久,好像自己活得还不如她们光明磊落的缘故,重重叹息一声,继而眼神明亮起来,“懂了!”
上落魄山之前,温仔细就像没吃过真正的山珍海味。昔年灵飞观其实是一座极有口碑的清净道场,否则也不会让那道号“铁镯”、真名徐馥的老元婴,去到灵飞观门口,诚心诚意求个指点。只需看祖师曹溶在老龙城一役的手段,便晓得何谓“为有源头活水来”,由观升宫,一跃成为宝瓶洲第二座宗字头的道门,山上山下哪有半点异议。只因为曾经的温仔细过于自负,将师传、机缘、法宝等等,都看得太过随意和理所当然了,导致他道心脆弱,最终只能去落魄山找裴钱问拳,借助他人破除心魔,其实已经落了下乘。
这趟出门等同散心,见过了她们,温仔细竟然很想要回灵飞宫道场,在那山门停步,一步一步登山。
前边僻静道路上,从岔路口那边,走出一个年纪轻轻的游方道士,身轻如叶,举步若飞。
道士背剑,手捧拂尘,身穿蓝缎道袍,系一条杏黄丝绦,腰悬一只黄铜质地的甘露碗,彩绘有五岳真形图。
那年轻道士瞧见了温仔细一行三人,女伴当中既有艳鬼,也有狐魅,便有些讶异,问道:“可是灵飞宫温仔细,温道友?”
山下传闻灵飞宫的“两金”温仔细,喜好闯荡江湖,游走花丛,看来传言不假。
温仔细笑呵呵反问道:“你是?”
年轻道士打了个稽首礼,坦然笑道:“山泽野修,赵须陀。”
温仔细眯眼道:“呦呵,是咱们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的‘赵须陀’?”
年轻道士点头道:“正是贫道。”
温仔细恍然道:“竟然认得我这种小人物。”
赵须陀说道:“温道友说笑了。”
女鬼黄叶如坠云雾,夏玉篇因为是那位狐娘娘贴身丫鬟的缘故,却是偶然听说过“赵须陀”的鼎鼎大名。
游方道士赵须陀,好像并无道统师承,就是个横空出世的野修。
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名次不高,比较靠后。
听名字,该是个身量雄伟的汉子,实则容貌清逸,身材修长,面似美人,颔下三缕胡须。
即便赵须陀是十人垫底,那也是整个宝瓶洲的年轻十人之列!
夏玉篇脸色惨白,生怕这位“道士”,觉得碍眼,随手就将她们给斩妖除魔了。
黄叶以心声安慰道:“别怕,听对方口气,温仙师来历不小。”
高居榜首的马苦玄,不知为何没了消息。之后便是龙泉剑宗的长眉儿谢灵。余时务也已不知所踪,外界仅是听说他竟然主动脱离了真武山谱牒。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落魄山隋右边,此外还有姜韫,书院贤人周矩等人。
十人当中,好像能够称之为山泽野修的,其实也就姜韫和赵须陀。
宝瓶洲这边,谱牒之外的修士分三种,野修,散仙,刘老成。
可惜刘老成晚节不保,给真境宗当了条狗,帮忙看家护院去了。
温仔细笑问道:“听说你跟姜韫干了一架?”
赵须陀笑道:“误会罢了,不值一提。”
温仔细倒是有些小道消息,赵须陀跟那姜韫偶然碰见,起了争执,道士说了句让姜韫无法反驳的诛心之语,赵须陀的大致意思,以前还当你是一条好汉,没想到还是依仗刘老成的师承,靠个云林姜氏的家世。
温仔细问道:“赵道友来这边是做什么?”
赵须陀神色凝重,“先前远观此地云厚雨猛,本该一场天降甘霖。不曾想如有仙人伸掌拨云见日,阳光普照人间。贫道来此,既有公事,也有私事。确切说来,是先私后公。”
温仔细疑惑道:“何谓公私?”
赵须陀说道:“贫道刚刚出关不久,发现有一亲传弟子失踪,熄灭了一盏本命灯,我循着蛛丝马迹一路寻到这里。”
温仔细点点头,主动让出道路,拱手道:“那就免去无谓的寒暄,各走一边忙碌去。”
赵须陀说道:“在此恭贺曹天君在海上证道飞升。”
温仔细自嘲道:“道统师承比姜韫还要更好。”
赵须陀也不能说什么昧良心的客套话,说温仔细道统一般吧,追本溯源,可是白玉京陆掌教!
道士挑眉,望向战场遗址那边,喃喃自语,言语之中既有伤感,更有赞赏,“痴儿。”
当师父的,去闭生死关,活着走出了。作弟子的,出山游历,却落了个这般惨淡光景。
赵须陀缩地山河,径直去到了战场遗址,果真寻见了已经沦为孤魂野鬼的道士。
温仔细只当一场偶然相逢,带着她们先去县城。
黄叶轻声道:“请教温仙师真实名讳。”
到底是仔细还是粗心?
温仔细也不尴尬,厚脸笑道:“之所以打光棍至今,想必正是遇见男子便小心仔细、遇见漂亮女子便粗心大意的缘故。”
黄叶面无表情,夏玉篇掩嘴娇笑不已。
温仔细突然正色道:“两位姐姐也别被我的油嘴滑舌给吓到了,大可放心,我们山主,是正经人!”
远处一个少女飞奔而来,凑巧听到这几句话,她哈哈笑道:“我可以作证,千真万确!”
温仔细笑问道:“傅姑娘?”
傅筝骤然停步,点头道:“我是个候补谍子。”
道士赵须陀缓缓走上一处小土坡,好似高功登坛,双手捧笏状,如对天庭。
————
凉亭内,山风阵阵。
一袭青衫现身此地,双袖飘摇,陈平安拱手笑道:“见过荆道友,王水神。”
正坐着闲聊的荆蒿和水神王宪赶忙起身还礼。
王宪紧张得手足无措,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抬了抬手中的砚台。
荆蒿到底是在落魄山喝过无数顿早酒的,便与陈山主说起了青主前辈的那番用意。
陈平安笑道:“好说,献丑了。”
伸手从王宪那边接过砚台,陈平安一手托起碧玉砚台,一手以指蘸金墨,走到凉亭外边,凌空指点起来,“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就了一副楹联和一方匾额。
惜衣惜食惜金银惜田地,非惜财实惜福;拜天拜地拜神灵拜菩萨,溯源流敬字而已。
求富求贵求功名求利禄,求自己莫求人;修身修心修仙术修正气,真面目怕个什么。
匾额榜书是那“让此心休歇作一停亭”。
荆蒿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敢问陈先生,功名事业之外,此心所求是何物呢?”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栏杆,思索良久,终于给出一个答案。
“三十年来寻剑客,桃花桃叶有重逢。好做好人,好人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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