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椅发出了一声比承受周晚时更沉重的“嘎吱”声,但还是稳稳地托住了魁梧身躯。
章若愚没有躺下,只是那么坐着,双臂搭在膝盖上。
眼眸穿透朦胧的雨幕和沉沉的夜色,望向了南方遥远的天际。
眉头渐渐锁紧,之前的酒意似乎在清冷的夜风中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忧虑。
与周晚不同。
周晚担忧的是天下的局势,是北祁的未来,是易年肩上那过于沉重的担子。
但章若愚想的却是别的。
他从小和易年一起长大,一起掏鸟窝,一起下河摸鱼,一起经历青山镇的平淡与后来的波澜壮阔。
他太了解易年了,了解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种习惯性的小动作,每一种情绪下的反应。
正因为了解,所以他比周晚更清晰地感觉到易年现在的状态绝不仅仅是压力过大或者专注于寻找什么东西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
更不对劲的感觉。
回想着周晚描述的易年的样子,觉得那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易年。
他认识的易年虽然也喜静,但心始终是热的。
会对不平事出手,会对朋友嬉笑怒骂,会为了在乎的人拼尽全力。
“不是这个天下的问题…”
章若愚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而肯定,仿佛在确认自己心中的猜测。
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要穿透这无尽的黑夜,看到那艘孤舟上的人。
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躺椅上,如同一尊守护在雨夜中的石像,目光始终望着南方,久久未曾移动。
夜风吹过,带着雨丝的冰凉,却吹不散眉宇间那浓重的忧色。
易年不告诉周晚,便一定有他不得不隐瞒的理由。
那个理由或许沉重到一旦揭开就会动摇北祁好不容易维持的脆弱安稳,甚至可能引发更难以预料的后果。
想到这里,章若愚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一股无力感夹杂着深深的忧虑盘旋不去。
可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潮湿寒冷的夜气里。
不再端坐,而是缓缓向后靠去,躺在了那张旧竹椅上,学着周晚和记忆中易年的样子,望着头顶灰色天空发起了呆。
思绪纷乱,却又仿佛一片空白。
就在这半睡半醒神思恍惚之际,一件物事悄然自身侧浮现。
那是一卷古朴的画卷,缓缓展开悬浮于空中,散发着淡淡的辉光。
山河图。
而与往常不同的是,此刻的山河图上那些墨笔勾勒的壮丽河山,竟隐隐流动着一层肉眼难以捕捉的温润光泽。
山峦似乎更显苍翠巍峨,河流仿佛真有水汽氤氲,整幅图卷变得愈发栩栩如生,灵气盎然。
就这么静静地漂浮在章若愚身边,如同拥有自主的生命一般,与这雨夜庭院的气息隐隐交融。
章若愚若有所觉,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山河图上。
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温润的画卷。
山河图仿佛有灵性般,光华微敛,轻盈地飘落下来,覆盖在他的膝上。
章若愚低头凝视着图卷,看着上面那层奇异流动的微光,粗犷的眉宇间渐渐泛起一丝疑惑。
雨,依旧在下。
淅淅沥沥,不急不缓,仿佛要将过去那段严寒酷暑所亏欠的甘霖尽数补偿回来。
周晚在屋内沉睡着,偶尔翻个身,嘟囔几句梦话。
章若愚在廊下躺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微光流转的山河图,眼神变幻不定。
小院安静着,只有雨声永恒。
一夜光阴便在雨声滴答中悄然流逝,渐渐由深邃的墨蓝转为一种朦胧的灰白。
虽然铅云依旧低垂,雨丝未曾断绝,但黎明的微光终究还是驱散了最深沉的夜色,给这座寂静的医馆小院带来些许清冷的光亮。
章若愚起身。
轻手轻脚地将山河图收回体内,那画卷上的微光与异状仿佛只是一个夜间的幻梦,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看了一眼屋内依旧熟睡的周晚,便转身去了后院那间小小的厨房。
厨房里很快又升腾起温暖的蒸汽与诱人的香气。
章若愚动作娴熟地揉面、调馅、包包子,一个个褶子均匀漂亮的包子被他麻利地码进笼屉。
灶上另一口小锅里,米粥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稻谷特有的清香。
还从橱柜角落里找出两样腌渍得恰到好处的小咸菜,切得细细地码在碟子里。
当包子的面香、肉香混合着米粥的醇厚气息弥漫开来,飘进屋内时,躺在躺椅上的周晚鼻翼下意识地抽动了几下。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但随即那诱人的食物香气便彻底唤醒了味蕾和神智。
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坐起身,旧毯子从身上滑落。
循着香味望向厨房方向,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嘿嘿笑道:
“真香啊,还是大哥你的手艺绝,易年那家伙根本没法比…”
一边说着,一边趿拉着鞋子就往厨房走,嘴里还不停:
“我就奇了怪了,明明你手把手教他的,怎么他做出来的东西就能那么难吃呢…”
章若愚正将蒸好的包子捡到盘子里,听到周晚的话,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这一点他也很费解。
明明每一步都教得清清楚楚,火候、调味、手法都毫无保留,可易年做出来的食物总是能巧妙地避开所有美味的要素,达成一种惊人的“难吃”境界,这也算是一种独特的天赋了。
他指了指灶台旁边木架上冒着热气的水盆:
“热水打好了,快去洗脸漱口,准备吃饭。”
“得令!”
周晚心情大好,痛痛快快地洗漱完毕。
兄弟二人在那张旧木桌旁坐下,就着简单却美味无比的清粥小菜和热气腾腾的包子,吃起了早餐。
温暖的食物下肚,驱散了雨夜的寒气和宿醉的不适,周晚的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吃着吃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咽下口中的包子,开口问道:
“大哥,你这次回上京,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在这上京城你兄弟我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章若愚喝了一口粥,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地说道:
“没什么事儿,边境暂时也无战事,就索性回来看看你们,看看上京的情况…”
周晚闻言,眼珠一转,脸上又露出那副熟悉的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嗨!既然没什么事那就别回那苦哈哈的龙尾关了,干脆留下来帮我得了,我给你在朝中谋个差事,随便你挑,六部尚书?御史大夫?或者你看哪个将军不顺眼,你去顶了他的位置?”
这话自然是玩笑。
章若愚何等人物?
归墟境界的绝世强者,其身份地位超然,早已超越了世俗的官爵品阶。
章若愚果然被逗笑了,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
“我可当不了什么官,我就是个粗人,以前在青山镇种地,后来练武,本质上还是个种地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官场规矩我可弄不来…”
周晚却不依不饶,一边大口吃着包子,一边继续“怂恿”:
“哎呀,当官麻烦那就不当!实在不行…”
说着,压低了声音,像是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要不我把易年那小子的皇位给你弄过来坐坐?反正那家伙自己也不乐意当…”
这话更是玩笑中的玩笑了。
周晚比谁都清楚,如今的北祁可以没有他这个一字并肩王,甚至可以暂时没有皇帝,但绝不能没有易年!
易年就是那根定海神针,是所有人心底最后的那点底气和不灭的希望。
这话若是传出去,怕是立刻就要引起轩然大波。
章若愚没好气地瞪了周晚一眼,笑骂道:
“吃都堵不住你这张嘴,越说越没边了,要不这样…把你的一字…”
本是随口想借着周晚的玩笑往下说,打算说“要不把你那一字并肩王的位置给我当当?”
然而,“一字”两个字刚出口,章若愚就猛地顿住了,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后悔了!
他可太了解周晚了。
以周晚那跳脱不羁的性子,这事儿他可能真的干得出来!
自己这边一说,说不定他立刻就能掏出王印塞给自己,然后拍拍屁股溜之大吉,把这天大的担子甩过来!
果然,周晚一听这话,眼睛瞬间亮得吓人,仿佛看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
嘴巴一张,那个“好”字眼看就要脱口而出!
章若愚反应极快,顺手抄起盘子里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白白胖胖的大包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一把塞进了周晚刚刚张开的嘴里!
“唔!唔唔唔!”
周晚猝不及防,后面的话全被堵了回去,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章若愚。
章若愚一脸“严肃”,仿佛刚才那个危险的话题从未被提起过,一本正经地说道:
“吃饭!哪来那么多废话!好好吃你的饭!”
周晚被噎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包子艰难地咽下去一部分,喘着气指着章若愚,哭笑不得:
“大哥!你…你想谋杀啊!”
章若愚忍着笑,故意板着脸:
“谁让你胡言乱语?赶紧吃,吃完该干嘛干嘛去!”
经过这么一闹,刚才那个危险无比的话题总算被糊弄了过去。
大厅里只剩下周晚郁闷的咀嚼声和章若愚的喝粥声,以及窗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淅沥雨声。
晨光微熹,雨幕依旧,兄弟间的嬉笑怒骂暂时驱散了笼罩在各自心头的那片沉重阴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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