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六月，梅雨正稠。天灰，云低，像吸足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着整座城。
雨说来就来，带着潮热的风，将空气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黏腻的网。
衣服难得干爽，人们身上总带着一股湿漉漉的绵密。而整个城市，都像泡在一杯三十七度的、淡淡的茶汤里。
省厅三楼东侧小会议室的窗子半开着，却透不进多少风，空调的嗡鸣，与窗外梧桐树上知了的嘶叫混成一首令人昏昏欲睡的合奏。
李晋乔推开会议室门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长条会议桌两侧，专案组核心成员围坐，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卷宗、笔记本电脑和用红蓝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案情图谱。
烟雾缭绕，虽然墙上贴着禁烟标志，但几个老烟枪还是忍不住，烟灰缸里已经堆起了小山。汗味、烟味，以及一种只有在重大案件汇报时才会出现的、高度紧张后略显疲惫的气息掺和在一起。
“李厅。”
“李厅来了。”
见他进门，众人纷纷起身。李晋乔摆摆手，径直走到桌首坐下，将手里那个磨得边角发白的黑色皮质笔记本“啪”地放在桌上。
“都坐。别废话，直接说，陈总，你先来。”
先摸烟，点上火，“贼婆”特有的开合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却清晰可闻。
专案组组长、经侦的陈峻清了清嗓子，打开面前的投影仪。幕布上亮起一张复杂的关系网络图，中心是一个用红圈标注的名字，赵宜春。
“李厅，各位同志，我代表‘6·08’专案组汇报阶段性进展。”陈峻的声音因连日的奔波略显沙哑，“自五月下旬接到部转来的国际协查线索，特别是苏格兰场提供的关于王铮、盛镕涉嫌参与跨境洗钱犯罪的证据材料后，我们立即成立了专案组，围绕资金流向、人员关系、公司架构三个方向展开侦查。”
他点击鼠标，画面切换到一张营业执照扫描件。
“根据腐国方提供的银行流水和通讯记录中的线索，我们重点排查了婺州地区近三年内注册的、涉及跨境贸易的民营企业。六月三日，目标锁定，婺州成宇富集商贸物流有限公司。”
幕布上出现公司的注册信息，法定代表人赵宜春，注册资本五百万人民币，经营范围包括“进出口贸易”“国际物流”“供应链管理”等，看上去与无数普通外贸公司无异。
“但深入调查后发现问题。”陈峻切换画面，出现一长串公司名单，“赵宜春于〇三年一月至〇五年八月期间，在濠江、红空以及内地共注册了三十七家公司，名称各异，但注册地址、联系电话、甚至部分财务人员高度重叠。这些公司均无实际经营场所、无固定员工、无实体贸易背景，实为空壳公司。”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骚动。有人低声说：“三十七家……好大的网。”
陈峻继续道，“关键在于，这些空壳公司几乎全部在境内的商业银行开设了NRA账户。”
他特意解释了这个在当下还不算特别普及的专业术语，“NRA，即非居民账户，是境外机构在境内银行开立的外汇账户。按照规定，这类账户的资金进出应当有真实的贸易背景支撑。”
画面切换到银行交易数据截图，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账户名让人眼花。
“但我们调取了这些NRA账户近三年半的全部流水，发现了极其异常的资金流动模式。”陈峻的语气加重，“自03年一月以来，赵宜春控制的这些NRA账户跨境转移人民币总额累计达到.....”
“近四十七亿元。”
“多少？”
“艹！”
几声意外的低呼之后，会议室内一片死寂。连空调的嗡鸣声都仿佛被这个数字压低了。
四十七亿，在当下，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相当于当年浙省某中等县市全年的财政收入还拐弯。
“交易对手多达一千四百余个，”陈峻继续汇报，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木头，“遍布燕京、沪海、疆省、苏省、粤省、红空、甚至是弯岛等全国十三个省市地区。”
“其中，单笔交易金额在千万元以上的有二十一人，百万元以上的七十二人，十万元以上的超过四百人。”
他调出一张地图，上面用红色光点标注出资金流入流出的主要节点，星星点点，几乎覆盖了半个国土。
“这是一个典型的地下钱庄网络，而且不是简单的对敲模式。”陈峻用激光笔指着图表，“赵宜春团伙利用了部分商业银行现下业务系统的一个漏洞，NRA账户购汇时，银行系统难以有效识别其贸易背景的真实性。”
“同时，利用境外购汇无限制的特点，构建了一条非法跨境资金通道。”
接下来，陈峻简要描述了这个团伙的操作流程。
“客户如需将资金转移到境外，首先将人民币汇入赵宜春指定的内地个人或公司账户。然后，这笔钱被转入赵控制的某个NRA账户.......接着，赵宜春团伙以虚假的进出口贸易合同、伪造的报关单等材料向银行申请购汇......”
“银行审核不严，或者说，系统设计上就有缺陷......批准购汇后，外汇便直接汇往客户指定的境外账户，通常是红空、新加坡或开曼群岛等地。”
“反过来，境外资金想进入内地，流程则相反，境外汇款到NRA账户，结汇成人民币，再通过层层转账洗白，最终流入客户指定的境内账户。”
李晋乔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支红蓝铅笔，在笔记本空白处画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听到这里，他抬起眼，“汇率呢？他们怎么盈利？”
“汇率差和手续费。”陈峻答道，“赵宜春给出的汇率通常比银行官方牌价优惠百分之零点五到百分之一，吸引客户。同时收取千分之三到千分之五的手续费。”
“由于资金量大，仅手续费一项，三年多来保守估计获利超过，七千万元。”
“就这些？那些见不得光的，属于风险溢价的手续费呢？之前的案子里，十到二十个点的都有吧？”李晋乔问道。
陈峻听出来，李晋乔意有所指。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这还是明面上的。实际上，他们经常利用汇率波动的时间差进行套利，甚至挪用客户沉淀资金进行短期拆借，还有风险溢价的转移资金，实际利润可能更高。这部分我们会单独列出来，呈报到纪检部门。”
李晋乔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继续。”
刚刚李晋乔的眼神，让陈峻有一瞬间的哆嗦，忙深吸一口气，切换画面，幕布上出现了新的名字和公司信息。
“在梳理赵宜春一级网络的同时，我们还发现了依附在其周围的二级、三级犯罪团伙，共计六个。这些团伙利用赵宜春搭建的地下通道，从是更具体的违法犯罪活动。”
他先指向一个名字，潘安然。
“比如这个，以潘安然为首的团伙，主要在甘省活动。他们在金城等地注册了十二家皮包公司，主营业务都是羊毛制品纺织品出口，农产品出口等.......”
陈峻调出几家公司的工商信息，注册资本都是五十万、一百万，看上去毫不起眼。
“这些公司没有任何实际生产能力和贸易活动......他们的操作模式是，通过燕京、沪海、鹏城等地的报关行、货运代理公司，购买真实的出口数据，也就是借用其他公司实际出口货物的信息，伪造成自己公司的出口记录......”
画面出现几张伪造的报关单和海运提单，制作精良，足以骗过初步审核。
“然后，他们向赵宜春购买外汇，制造收汇假象.....根据甘省的政策，出口企业可以凭报关单和收汇凭证申请政府出口奖励，额度为出口额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不等。”
“就靠这套把戏，潘安然团伙在两年内骗取甘省出口奖励资金高达三千八百六十万元。”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咒骂。
“国家的钱....”
“他么的，蛀虫！”
“该杀！”
陈峻点击鼠标，画面切换到下一个案例。
“这是建瓯的情况......建瓯对外经济贸易公司部门经理俞吉超，利用职务便利和公司外贸资质，与当地一家鞋业老板及会计通谋.....签订虚假购货合同，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
屏幕上出现一摞发票复印件，金额依旧触目惊心。
“累计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价税合计一亿余元....同时，他们通过赵宜春的地下通道购买外汇，制造虚假出口收汇记录，据此向税务机关申请出口退税。”陈峻顿了顿，“已查实骗取出口退税额两千余万元。”
“目前，这六个二级、三级团伙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已全部到案.....”
“赵宜春经营的不是简单的货币兑换点，而是一个集跨境汇兑、非法买卖外汇、虚假贸易、骗税骗补于一体的综合型地下钱庄犯罪组织....资金规模虽然算不上最大、但涉及地域之广、犯罪手法之专业，尤其是涉及道德金融操作手法和模式的先进性，在我省乃至全国都属罕见。”
“我们也是咨询了沪交所、省内金融监管部门、外贸部门的相关专家，才扒出来他们的流程....”
投影关闭，会议室重新被午后的自然光照亮。所有人都沉默着，消化着刚才听到的信息。
四十七亿的非法资金流动，一千四百多个交易对手，横跨十三省市的网络，还有案中案的骗税骗补......这个案子的分量，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期。
李晋乔摁灭烟头，在本质上又记上一段，又点上一根，嘬了两口，看向陈峻，“腐国那边的情况呢？谁来汇报？”
陈峻身边的一个戴着眼镜，肩上两杠一的年轻人，举起手，“李厅，这部分我来。”
“你叫，边城是吧？”
“是。”
“嗯，你来，”
叫边城的这位，显然第一次参加这么高级别的会议，看着眼前一溜的白衬衫，清了清嗓子，“至于苏格兰场抓获的王铮和我们对盛镕的调查....”
画面重新亮起，出现了王铮在伦敦的公司信息、两人的背景资料，以及与赵宜春团伙的资金往来记录。
“王铮，男，二十六岁，婺州人，利物浦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表面上是名为以太的一家软件初创公司的法人，实际是赵宜春团伙在腐国业务链条的负责人，和赵宜春是甥舅关系。”
“盛镕，男，二十五岁，沪海人，伦敦国王学院金融专业高材生，职业掩护是高盛伦敦分部的合规部门的员工。”
听到两人简历，屋里人都开始皱眉。高学历，海外名校，似锦的前程，尤其是盛镕，高盛啊，在那边做个两年，回国来，妥妥的金字招牌，年薪百万不是梦的。
可怎么就....
“这个盛镕和赵宜春有关系么？”李晋乔问道。
“有，赵宜春和盛镕女友刘真家里的公司有资金往来。据盛镕交代，是在两年前通过刘真家里的关系认识的赵宜春。被赵宜春以高利引诱，加入在伦敦的业务。”
“那个刘真家里什么情况？”
“刘真父亲这几年陆续通过赵宜春的渠道向腐国转移了近六千万元的资产，用于购买房产。”
“有说法么？”
“正在核查细节。”
“嗯，你继续说。”
边城指着投影布，“根据英方提供的证据和我们的交叉比对，王铮和盛镕是赵宜春犯罪网络在腐国环节的主要管理人员。”
“两人分工明确，王铮负责前端，利用其在伦敦注册的以太解决方案有限公司作为掩护，接收从赵宜春网络转移出来的资金，通过复杂的虚假贸易合同进行清洗......”
“盛镕则负责后端，利用其身份和在金融圈的人脉，寻找合适的投资项目，设计脱离监管的步骤流程，利用金手段试图将洗白后的资金投入合法领域，完成由黑转白的最后一环。”
陈峻调出一张通讯记录分析图，“两人与赵宜春及其核心手下有频繁的通话和邮件往来。特别是在每次大额资金转移前后，通讯频率明显...”
“另外，在王铮伦敦公司的服务器数据中和我们发现的赵宜春的电脑中，发现了与婺州成宇公司同源的财务软件和加密方式，进一步证实了关联.....”
等都汇报完毕，陈峻看向李晋乔，“李厅，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目前专案组下一步的工作重点：一是继续深挖赵宜春网络在国内的全部节点，追查涉案资金去向....”
“二是与苏格兰场保持密切沟通，交换证据，完善整个跨国犯罪链条的司法认定，三是协调税务、海关、银行等部门，梳理案件中暴露出的监管漏洞，提出整改建议。”
汇报结束。
李晋乔放下笔，环视一圈。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但专注的脸，最后落在幕布上那张复杂的关系图上。良久，缓缓开口。
“老郑和专案组的同志们辛苦了。这个案子，盘子大，链条长，手段新，涉及跨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捋出这么清晰的脉络，挖出这么多深层次的问题，不容易。”
“几点意见。第一，固定证据。目前揭露出来的问题，特别是骗取出口退税、政府奖励这些，性质恶劣，危害巨大。每一条线索，每一个环节的证据链，都要扎扎实实，经得起检验。特别是虚开发票、伪造单证这些，要追根溯源，把合伙作案的、提供便利的，一个不漏，全部挖出来。
“第二，深度拓展。赵宜春这个盘口，经营了不是一天两天，这一千多个交易对手，里面藏着什么牛鬼蛇神？哪些是单纯的民间换汇？哪些是贪腐资金？哪些是其他犯罪的违法所得？要依托这个大数据库，做深度的研判分析，向相关兄弟省市推送线索，力争带破一批其他案件。部经侦局和总局那边，我会去协调。”
“第三，境外协作。王铮和那个财务老乔，在伦敦落网，是个重要契机。要加强与苏格兰场、FSA的沟通，通过正式渠道，尽可能获取他们在境外活动的证据，形成闭环。这条线，不能断。”
“明白！”陈峻肃然应道。
又说了几个具体的案件侦办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先这样，散会！”
众人陆续起身离开，会议室里又恢复了嘈杂。李晋乔却坐着没动，盯着幕布上已经暗下去的投影画面出神。
直到秘书小沈凑过来，“李厅，朱厅请您过去一趟。”
。。。。。。
一把手的办公室在走廊另一头，窗子朝南，比会议室敞亮许多。盆栽的绿萝长得正好，藤蔓垂下来，在空调微风中轻轻摆动。
“领导，您找我？”
听到敲门声，一把手放下手中的文件，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会开完了？”
“嗯。”李晋乔坐下，接过一旁秘书递过来的茶杯。
“案子我听说了，不小。”一把手自己也端起杯子，“四十七亿......放在哪里都是大案要案。部里上午来了电话，专门问进展。”
李晋乔点点头。“材料正在整理，最晚明天报部。”
“嗯。”一把手喝了口茶，沉吟片刻，“老李，叫你来，是有个事。部里的意思，这个案子涉及跨国协作，苏格兰场那边提供了关键线索，按规矩，我们也得有所回应。”
李晋乔没说话，等着下文。
“部里和省里研究了一下，决定派个工作组去一趟伦敦。一是就这个案子，与腐国的执法部门做一次正式的案情沟通，交换证据材料，二是探讨一下，能不能建立起一个常态化的协作机制。以后类似的跨境经济犯罪，有个固定的沟通渠道，效率会高很多。”
“这次的工作组由你带队。”
“我？”
“是，你业务熟，级别也够，英语......我记得你还能对付几句吧？”
“哪是几句，是几个单词。”老李实话实说。
“嗨，要谈案情，有翻译。不过，这次出去，不光是办一个案子。上面有更长远的考虑。经济越来越开放，走出去的企业和资金越来越多，相应的跨境犯罪也会增加。工作要跟上这个形势，就得主动向外看，学学别人的经验，也让人家了解我们的做法。怎么样？心里有谱没？”
李晋乔想了想，“原则问题不能让步。该我们管的，坚决管到底，该合作的，大大方方合作。不卑不亢，有理有节。”
“行，上面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时间呢？”
“越快越好。部里正在走外交程序，估计下周能批下来。你这边抓紧把专案组的材料准备好，工作组人员省厅定，翻译和外事人员部里配。”一把手想了想，“出去大约一周左右。沟通案情两三天，剩下的时间多看看、多听听。伦敦金融城的监管体系、反洗钱机制，这些都可以了解了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李晋乔点点头：“明白了。我回去就准备。”
“还有，那几个被抓的人，如果有接触，要注意方式方法。虽然人在境外被抓，但终究是咱们自己国家的人。”
“这个.....我有数。”李晋乔听出这话里的意思，点点头。
“对了，你家少爷也在那边吧？”
“老哥哥诶，我是去工作的。”老李笑道。
“工作又不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
“那我也得请假。”
“老李啊。”
“啊？”
“要不你别去了？”
“呀，我忘了，我屋里烧着水呢还，没事儿我先出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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