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夜晚，振理用过了晚膳，便一个人躺在了铜雀台后的山上。
山后一轮皓月缓缓升起，在月东升后，夜幕下的星子才开始闪闪发光。
“这里比不上燕北的夜。”书颜道，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振理的身后，裙摆勾到了脚下的软软的绿草。
她想静悄悄地出现，却不想把振理吓了一跳。
振理回头望见书颜，微微一怔。缘是书颜卸了戎甲，换了女装，一身淡青色的留仙鲛绡，头戴两支木兰花簪，垂着细细的长流苏，额头是合欢花钿，双耳坠着青玉，脸上擦了茉莉粉。
茉莉粉的香气，让书颜想到了乞巧那晚的花灯。
“公主。”振理起身准备行礼，书颜示意他坐下，道，“不必多礼。”
书颜在振理的身边抱膝坐下，头上的银流苏细细作响，心弦紧扣，人却很争气地静静道，“燕北的郊外，星垂平野阔。不像这里，视野都被山给挡了。”
“谁说没星子的？”振理却笑道，看，“玉兔东升，星子们也都出来了。”
说罢振理便在山坡上的绿草间躺下，望着头顶的星空许久，方怀念道，“这般的星空，像极了厌次郡的星空。”
“哦？”
书颜道，“振理哥哥能否同颜儿说说？”
天上的云开了，山间的夜幕里，星子也渐渐多了起来；每颗星子都忽闪忽闪的，聚集成群，方成星河。
“厌次是个好地方，都是山。”振理望着星河，静静道，“记得欧阳文忠说过，环滁皆山也。但到了厌次，那便是‘环厌次皆山也’。”振理笑道，“像承天山这般的山，到了厌次也不过是个小山丘而已。”
“看来燕国的山远不及厌次，”书颜道，“承天山已经算是大山了。”复而又问道，“厌次的山都是很高很大吗？”
“是的。”振理道，“连绵不绝，没有尽头，所以在山里不过只能看见一角的天。”振理伸出手比划道，“虽是一角，但在月朗风清的夜里，也是能看见漫天的星斗，就像现在这般。”
“星河…”
书颜像振理那般也躺在的草地上，那草软软的，让她想起了在天京太后抱她的时候。
书颜躺在振理的身边，脸颊微微发红，心弦绷得紧紧的，思考了许久，突然下定决心似的，低声问道，“振理哥哥还记得清巧节那日放花灯吗？”
“记得。”振理问道，“怎么了吗？”
书颜脸颊发烫，心弦临近绷断，眼神不敢看向振理，只得又轻轻道，“卧看牵牛织女星。”
振理微微一笑，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书颜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这下是真的脉脉不得语，头上却是银汉迢迢。
过了许久，书颜方轻轻试探道，“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书颜的眼神无处安放，心弦也绷断了两根。
振理听到书颜细如蚊蝇的声音，却已明白书颜说的是甚么，心中高兴却又苦笑，原来二人早已是互种情思，却又苦苦相思不敢诉，只怕所托非人。
振理苦笑，自己到底是没有燕国公主这般的勇气和利落。
振理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正声道，“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玲珑骰子安红豆。”书颜听到振理的回话，心明亮起来，声音也大了，她看向振理，道。
“入骨相思知不知。”振理也看向书颜，二人的目光相接，星汉灿烂。
振理的手偷偷碰触到了书颜湿湿的手，高兴道，“原来公主同我心意相通。”
“我不能控制自己，只看见你便高兴了。”书颜道，脸上露着羞涩的笑，绯红如云烟，但心弦却被续上了。
“我也是。”
振理道，忽而又想到书颜的身份，努力把自己拉回现实。
怎么可能呢？书颜是燕王独女，是有封号的菀青长帝姬，这样的身份是决计不会下嫁自己的，无论书颜有多喜欢自己，门不当户不对。振理心如刀割，垂下眼光，不敢看书颜，只得道，“只是公主身份高贵，在下不敢高攀，只想默默护着公主，守公主平安。”
书颜方才听了振理的话，才高兴一会儿呢，又被振理一盆凉水浇下。
书颜只觉得空欢喜，但思忖一下，又觉得振理是欢喜自己的，那般想都不想就能和自己对出相思词的振理定是欢喜自己的，只是苦于二人的身份差距罢了。
书颜便拉住了振理方才触碰自己的那只手，怨道，“振理哥哥这话，怎对得起我这几日的相思之苦？”
“相思当真是苦的。”振理抬头望着星河，努力找着牵牛和织女，苦笑道，“似黄莲那般，即便咽下去，还是有那味道，久久褪不去。”
“是啊，褪不去。”书颜暗想，然后起身，轻轻地覆在振理的身上。
这是书颜第一次吻一个男孩子，也是第一个牵她手的男孩子，陪她放花灯，给她摘茉莉，送她回家的男孩子。她只觉得振理的唇软软的，像那夜的茉莉花瓣一般。
振理鼻子呼出的热气打在书颜的脸上，书颜的脸颊仍然是绯热的，银流苏打在振理的耳畔，细细作响，似冰玉一般凉凉的，又痒痒的。
“公主。”吻毕后，振理轻轻唤道。
书颜直起身子，坐在振理的身旁，面对振理。星河下的书颜，眼含朝露，面若晚霞。
书颜看着振理，在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太冲动的？却又觉得这般的冲动也是值的。
“唤我颜儿。”书颜轻轻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两相知。”
“颜儿。”
此声颜儿一出，书颜不禁心花怒放，只觉得夜幕下的所有星星都是亮的，心弦奏起了撩人的小曲。
书颜趴在振理的身旁，含情脉脉地看着振理，暗暗笑道，“从前不明白崔莺莺的情深，只觉得傻，如今才理解。情不知所以，一往情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振理不自觉地接道。
振理如同在天际一般，他终于明白了周幽王为何会烽火戏诸侯，西施为何会笑倾吴国，孔雀为何会东南五里徘徊飞，绿珠为何要玉碎瓦全登西楼。当年年少懵懂不知事，只笑是才子佳人白衣卿相，如今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书中人罢了。
振理遨游一番后，方面对现实，对书颜正言道，“颜儿，你得明白，我不过是燕军中小小的二等兵，全无富贵家世。你是燕国公主，太后义女，尊贵至极，我是万万没有能力保一生富贵，许一世荣华的。”
“妻荣夫贵。”书颜道，“更何况富贵荣华这等东西不过是过往云烟，风一刮便没了。史上那么多富贵显赫之人，最后不都还是一个土馒头和下面埋的累累白骨。”书颜暗暗握住振理的手，十指相扣，道，“我今生只求与振理哥哥共结连理，举案齐眉。”
“颜儿，”振理也紧紧握住书颜的手，道，“有颜儿这话，我定不负颜儿。江水为竭，冬雷震震，月照乾坤，众星坠九州。”
“有振理哥哥这话，颜儿也便安心了。”书颜低头一笑，道。
此刻二人头顶的众星迢迢，相聚在银汉之空，明月虽孤，却亦是皎皎，与夜星辉映。
——
※底下作者有话说写不下，写在上面。
※卧看牵牛织女星：出处《秋夕》，杜牧。
※迢迢牵牛星...句：出处《迢迢牵牛星》。
※长相思...句：出处《长相思·长相思》，晏几道。
※怕相思...句：出处《长相思·折花枝》，俞彦。
※玲珑骰子安红豆...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出处《新添声杨柳枝词二首》，温庭筠。
※山有木兮木有枝...句：原句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出处《越人歌》，先秦时期，作者不明。
※情不知所以...句：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出处元曲《牡丹亭》，汤显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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