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天短，裴行俭出宫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
几个宦官把他送到宫门，中间竟是遭了几番盘问，宫禁森严。
“贵妃掌羽林军内卫之事，除了陛下和娘娘的车辇，其余出入皆要盘问……”
一个宦官陪在裴行俭身边殷勤的解释着。
裴行俭默不作声，他可没有不耐烦，更无对宫廷禁卫大放厥词的念头，心里只是想着，阿史那贵妃就是那位西突厥公主吧？
阿史那贵妃名动天下的，不是早年随当今陛下征战时有多么骁勇善战，而是她随皇帝北上与突厥可汗会盟于定襄。
在皇帝和突厥可汗见面的酒宴之上，打死了两个突厥权贵。
这种让人一听就爽快的故事，不光军人们愿意听，百姓们更是喜闻乐见，于是很快就流传于天下，让人津津乐道。
也只有在被阿史那荣真武力镇压的羽林军，大家才能体会到上面两个羽林郎将有多变态，用勇冠三军来形容贵妃和罗士信两人，再是贴合不过。
裴行俭入京不久，还在背诵英雄谱。
只是随着见的人多了，听到了不少京中的闲闻轶事，他就感觉……长安中的女人很是厉害。
有名有姓的女子不是一个两个。
前隋的皇后，伪唐的遗孀，当朝的公主，房玄龄家的母老虎，还有一群江南来的妓子来凑热闹。
宫里那两位就更不用说了，据说……好像都敢跟皇帝动手的，若真是这般，光就威风而言，独孤皇后怕是也要逊色她们许多。
而且据传不少重臣家中也有母虎把门，不许男人纳妾，只是她们少见外客，名声不传而已。
今天和虞昶等人闲聊时，范长寿就提过一嘴，司农寺卿窦光大家里的李二娘不好惹，让朋友们登门时小心一些。
裴行俭依稀记得，当初他年幼时，这种话好像用在窦大娘身上过，雀屏中选的故事流传的也挺广的。
窦诞和窦大娘按辈分怎么算的？裴行俭也不太清楚，不过如今姓窦的几乎都出自扶风窦氏，两人是亲戚无疑。
范长寿口中的李二娘又是哪个？陇西李氏的人？和那位鼎鼎大名的李三娘有关系？
可惜范长寿也只说了这么一句，没有说那女人为何不好惹。
虞昶和杜铭却都是心领神会，也不追问，只让裴行俭一头雾水，深感融入京城社交圈的任务任重而道远。
而和皇帝有关的传闻就更多了，大家私下里好像都能说上两句，不怕有人追究的样子。
对此还是虞昶给他解释了两句，这种事无关痛痒，皇帝自己不很在意，只要不过分，谁也不会来跟你为难。
毕竟悠悠众口，难堵的很。
虞昶没有深说，裴行俭却也能体会到一二，皇帝的私生活很精彩，不过皇家人丁单薄，没什么顶用的人。
连宗府都交给了李渊的女儿在管着，可谓是前所未闻，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
长安还真是一个精彩纷呈的地方啊，裴行俭如是感慨。
房玄龄……
…………
出了宫门，就只剩下了裴行俭孤零零一个。
褚遂良和孙伏伽是先走的，他们也都宿在了门下省的临时宿处，不用出宫回府。
裴行俭不行，他还得回朝廷安排的宿馆，好在裴行俭方向感好的很，不然冬夜里在长安迷了路，那乐子可就大了。
在这一点上，宫里的人办事就不算周到，也不说派个人引个路什么的。
回头看了看黑洞洞的宫门，裴行俭翻身上马。
这一天下来，他也是身心俱疲，只是却也难耐心中的雀跃，突然就得了皇帝召见赐宴，就像是正饥渴难耐间，前面已有美酒佳肴在等着他。
裴行俭略微回想了一下，颇觉入京以来到处奔走，讲人情，谈旧谊，弄的蝇营狗苟的，颇为可笑。
入京受赏，哪里是他一个刚回京的军中将领能够左右的了的？怕是多少聪明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吧？
裴行俭策马缓行间，自嘲的笑了笑，轻轻挥动马鞭，马儿轻嘶，沿着朱雀大街慢跑了起来。
…………
一般来说，腊月的两次大朝都是虚应故事居多。
深冬腊月，除了朝争，即便有事，朝廷也很难做出及时的反应。
而在十一月之前，朝廷就已经做了年终总结，等到明年出了正月，才算是新的一年的开端，那个时候各省就会把新一年的规划完整的拿出来。
程序上也许不如后来严格，但意思是一样的，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个道理已经融入到了这片土地的管理者们的血液当中。
一旦乱来的人多了，王朝也就显出了颓势，也可以将之看做是王朝兴衰的一个指标。
腊月的两次大朝，往年讨论最多的其实是年关和上元灯会的事情。
今年则不一样，除了辽东之战中的有功将士要上殿面君之外，明年的采选也在此次年底大朝上公布了出来。
这说明朝廷已经做好了准备，进行大唐开国以来第一次大（和谐）选。
元贞二年和元贞四年，进行的是两次小选，也都仓促的很，主要目的还是皇家和贵族们的联姻。
关西世族人家属于是近水楼台，顺势把家中女儿送进了宫内，多数都是为了表明立场，以保家族平安富贵之举。
如今则不一样了，宫中大（和谐）选，是为了填充宫室，繁茂子嗣，算是大唐开国以来，一等一的大事。
往大了说，可以稳固社稷，国本，小了说的话，皇家子嗣繁盛，皇帝为子孙计，对待臣下们就会宽容许多。
皇帝心情好，应该就不会再动不动就抄家灭祖了吧？
而且明年好像要立储了……
…………
反正今年年底的大朝很是热闹，李破一直面带微笑，臣下们也其乐融融，丝毫没有枯燥的感觉。
当苏定方在前，裴行俭，程名振随后上殿的时候，此次大朝的一个重头戏便开始上演。
在太极殿正殿，群臣瞩目之下，三个年轻将领上朝受赏。
别看只有三人上殿，可他们代表的其实是所有辽东一战的有功将士，宣功文诏由中书侍郎岑文本主笔，极尽华美之能事。
场面上并不比当年李靖回朝时稍减，如果说东海之战是开头，那么此次辽东之战就是结尾。
只是李靖伐灭了宿仇大敌，举国瞩目，回京的时节也正好，在长安朱雀大街夸功而过，国朝上将，再无一人能与之相比。
苏定方等人此时受到的优待和厚赏，其实是在李破授意之下，朝廷给东边战事画上的一个句号。
而且朝中对明年裁撤河北军伍的事情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当中，厚赏有功将士能够稳定河北军心，让裁军之事少上一些麻烦。
…………
“日月之行，天之道也，文武之蕴，国之本也，赏功显荣，不虞勒石之功，进贤展华，怎虑秦汉之业……”
颜师古的声音沉重而又庄严，回响在太极殿上。
足足半个多时辰，此次赏功才来到关键时刻，对三人的奖赏上面。
苏定方和程名振此时难掩激动骄傲之色，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只需享受荣耀即可，没什么可担心的地方。
一如之前知道的，苏定方晋右骁卫大将军，程名振则领右屯卫将军之职。
苏定方肯定是不晓得，他这一步跨的有点远，都赶上他一辈子拼死拼活的追赠了。
另外还有华屋美宅，田产庄园奴仆，绫罗绸缎若干，苏定方的爵位没动，还是武邑县公，显然是为将来封赏留下余地之举。
程名振则被赐普乐县公，那不是他的家乡，他在那里当过一任县令，程名振心满意足，感觉人生至此，几无憾矣。
接下来的大事除了赶紧适应一下卫府将军的生活之外，还是得把自家祠堂重新建起来，再生几个小崽子传承香火。
人啊，哪有真正知足的时候？
和他们相比，对裴行俭的赏赐却显得单薄了许多。
裴行俭晋右千牛备身府郎将，兼站殿将军，没有进爵，其他赏赐一如苏定方，程名振，皆颇为优厚。
苏定方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之前最糟糕的预测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只是身在太极殿上，不容他多想，也不敢去观察裴行俭的脸色。
三个人单独面君，结果就在这里摆着了。
实际上裴行俭比他还淡定从容，从皇宫回去他想了几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他还年轻，如今是什么职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皇帝看到他的忠诚和才能。
千牛备身府就很不错，那从前隋时起就是皇家内卫，选勋贵子弟充之，权责不重，麻烦事不少，却又能时常见驾的一个位置。
如今左右千牛备身府被羽林军压制，境况却比左右监门卫强的多。
因为掌着左千牛备身府的是当朝贵妃，她也是羽林郎将，换个角度看，当家人都一样，那大家也就不是什么外人了。
右千牛备身府大将军，后来换名字叫右千牛备身府中郎将，任此职位的是身在洛阳的刘敬升。
刘敬升自平定河南之后，就领兵驻扎在河南，一直未曾回朝。
和程名振差不多，裴行俭算是入主了右千牛备身府，虽然上面有上司，主事的却是裴行俭。
裴行俭觉得这个位置对他而言，非常不错，他也想在长安多待几年，可以弥补一下战乱带给他的种种遗憾。
当年他和兄长的妻儿都陷在了洛阳，等稳一稳，他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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